第32章 死穴
暮色绛紫,尽头却染着淡淡的黄。
临羡腾地从草席上翻身坐起,从包袱里翻出石臼和杵,刚拧开一罐胭脂,帐外传来一串脚步声。
这脚步声他从小听到大,熟悉得很,半点也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只在临瑜进来后,开口道:“帘给掩上点儿。”
临瑜拉下帘子,看着他越来越熟稔的动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说:“别弄了,你这脸最近折腾得跟猴屁股似的,杀人放火不需要用别的皮,你自个儿的就挺合适。”
“……”临羡无声地用眼神进行抗议。
临瑜原本是有些严肃的,被自己说的话给逗乐了,笑得咳了几声:“戴上你的面具,走了。”
临羡想了想,拿起枕边的面具往脸上一扣,胳膊懒散地搭在他肩上,揶揄道:“杀人放火,你倒是挺积极啊。”
“你怎么不说是我心疼你?”临瑜睨他。
临羡乐得身子一抽一抽的:“这话说得,自个儿牙都泛酸吧。”
“是啊,谁让你不说人话。”临瑜掀开帐帘往马棚走去,往玄麒麟脑袋上摸了一把,翻身骑上去。
临羡也摸摸玉里梅梢,算是安抚了它一下今天不能跟着出门儿的情绪,又疑惑地问:“这两件事有什么关——”
“出发!”临瑜一夹马肚,大声喊。
随河沿岸,天空徐徐暗下去,湍急的河水与静谧的夜色相溶,黑暗变得浓稠。
蔡牧牧瞅瞅面色如常的临瑜,忍不住推了推身边的霍兮,小声问道:“霍!你说侯爷让三爷去放火,会不会太危险了?三爷平日里不干这些事儿啊。”
霍兮当作没听见他最后一句话,想了想,说:“桥搭得稳吗?”
蔡牧牧疑惑地啊了一声:“稳啊,肯定稳啊。”
“那就不用担心了,仔细盯着点儿。”霍兮说完这一句就不说了,一眨不眨地望着对面那座棱角参差的山林,不放过丝毫动静。
临羡悄无声息地隐藏在夜色之中,背倚着一根粗壮的灌木,姿态下意识地闲散,背脊却是紧绷。
悬在后脑勺的面具硌得他有些疼,他调整了一下面具的位置。等一切都就绪了,临羡将视线转向随河对岸,漆黑将一切炽热的杀意都笼罩上一层冷漠的外衣,伺机而动的骠骑正静候在那里,等待猎物的降临。
临羡敛声屏气。
太安静了,安静得他几乎能听见青苔在黑暗里生长的声音,但他知道,这份安静是暂时的。
周遭渐渐氤氲起乳白色的气体,它们古怪地缠绵着,整座山都萦绕起一种阴冷粘稠的气息。
临羡不合时宜地想起另一座山,那里同样云雾飘渺,却温暖而清凉。
他借着月光估摸时间,等了半顷,抬手拉上遮掩口鼻的布。不出所料,逐渐浓重的瘴气像是潺潺流动的浆液,在黑夜中被捏造成一只只含恨而死的恶灵,风闷闷地吹响了树枝,仿佛恶灵的低语。
但他没兴趣去听恶灵说话。
因为他的身后亮起了一道灼热的火光。
“这帮大启的走狗不过如此,对圣气避如蛇蝎,前些日子让他们吃尽了苦头,量他们也不敢再在夜间偷袭。”
“好好巡查,蟜君说了,不要放过任何地方,一旦有异常立刻禀——”腥红色的喷溅物从眼前一闪而过,说话者下意识地往自己脸上抹了一下,怔怔地看向自己颓然倒地的同伴。
恐惧尚且来不及发酵,身后仿佛惊起寒风,他忽觉脖颈一凉,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甚至无法完成一个讶异的神情,那对暴凸的眼球最后倒映出一道黑色人影,宛如鬼魅。
火把在他手中骤然坠落。
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接住火把,夜风卷来一道低低的笑声:“死前能对我有些用处,你该感到荣幸才对。”
黑靴踩过一节节干枯的树枝,临羡停在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前,弯腰捡起来。
“咚!”石头被抛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后重重坠入河水中。
临羡摘掉那张遮蔽口鼻的黑布,将面具重新戴在脸上,金色的面具霎时间被火焰映得诡谲而华丽。
黑布被他悬在火焰尖,顷刻间烧开半个圆,临羡垂下那块可怜的布条,纵跃在外缘的树丛之间,直到黑布燃烧殆尽,他借着快速蔓延的火光,抬手将火把对着一个被层层树木遮蔽的地方发力掷去。
“砰!”
一声短暂的爆破声后,十几声凄厉的惨叫蓦地爆发出来,紧接着无数道声音相继响起:“啊——”
“失火了!!!”
“来人,救火、救火——”
山林在极短的时间内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冲破了模糊昏晕的外壳,灌木、树丛,也许还有百越人引以为傲的毒虫,通通被掩埋进一片汪洋似的熔炉里。
罪魁祸首斜靠在一棵树上,漆黑的瞳孔倒映出那片忽高忽低的火光,良久,唇边勾起一个愉悦的笑。
随州潮湿,以箭火攻不可取,唯有他亲自来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他欣赏着这片咆哮奔腾的火海,优雅地抬起一只手,仿佛在空气中轻触一点灼热的火星。
百越人栖居的山林存在着一条天然的隔离带,这是他们连续进攻百越这么些日子得到的最有用的信息。
隔离带可隔绝大火,且瘴气不如隔离带以内的浓密,在隔离带之外纵火,不会造成大面积的瘴气外泄,却足以叫躲在山林之后的一部分虫子抱头鼠窜。
就像现在一样。
“去打水!不能让火这么烧下去!”
“不能去,那是大启走狗的阴谋!”
“再不去我们都得死在这儿,让开,我去——啊!!!”
顶着火舌燃烧的百越士兵相继从灌木之中跑出,拼命朝随河靠拢,临羡伫立于暗处,动也不动,平静地看他们逃离,心里由衷地向他们表示祝贺。
欢迎来到下一个死穴。
一个头发被烧焦的人跌跌撞撞跑到随河边,猛地将头埋进去,直到彻底觉得清凉才喘着气抬头:“呃!”
一把长/枪直直捅进他的胸口,他双眼顿时发僵,在他眼前的,是密麻如云的镇南骠骑。
他努力扭转脖子,口中咕噜咕噜地吐出血沫,好像想叫自己的同胞快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啊!!”
“是镇南骠骑…是阴谋!”
“快撤——”
随河在一息之间爆发出无数声惨叫,浓重的血腥气在河岸迅速蔓延。
“蟜君,请您即刻撤离,桑越营的弟兄们誓死护佑您的安危!”
蟜君正正站在隔离带上,眼底跳跃着不远处熊熊燃烧的烈火:“水多久能送来?”
“蚣君已经派人去泉眼……”
“多久能送来,别让我说第三次。”蟜君说。
“半柱香之内!”
蟜君从木桌上拿起一把弯刀,手指从刀背划过,他缓缓道:“好。”
下属急忙道:“蟜君,火势太大,您现在无法下山!”
“他们大抵也是这么想的,想把我们困在这里,烧尽隔离带以外的丛林再攻上来吗?不错的想法,”蟜君闷声笑起来,他抚摸着袖子里瑟瑟发抖的虫,“可是隔离带……不止一条啊。”
霍兮甩去刀尖上的鲜血,骤然回身架住一把沾毒的大刀,臂膀发力将人掀开:“孙子,偷袭你爷爷,你还差点儿斤两!”
百越士兵狠呸一声:“大启走狗,也敢踏足百越之地!”
霍兮又接一刀,心中觉得古怪,他迅速往对方全身打量了一番——没有烧伤!
他立刻反手朝对方脑袋砍去,砍出一片碎屑,白色浆液和鲜红的血肉混杂在一起喷溅出来。
“侯爷,他们有其他下山的道!”霍兮豁然喊道。
临瑜一枪捅穿一个人的心脏,喝道:“正合我意,全员戒备!”
一名骠骑对眼前的汉子咧嘴笑了一下,但这笑容很快消失,神色变得阴寒,挥刀砍下:“乖孙子,终于敢下来见你骠骑爷爷了?”
汉子双手架住他的刀,双脚腾空而起往他胸口一踹:“区区走狗,也有脸叫嚣!”
“唔!”骠骑闷哼一声,却不是被这一脚踹的。
“嘀嗒、嘀嗒。”
他缓慢地垂头看向地面,冰冷的月光映在上面,映出已经聚集成一大片的黑虫。
他的脚腕被一只不知何时钻进裤腿的虫子咬了一口,那只虫子正在不知餍足地钻进他的血肉,鲜血一股接着一股流淌到地上。
浓重的血腥气让毒虫纷纷躁动起来,它们扭动着身躯,行动之快,如果它们可以发出声音,此刻一定已经发出了兴奋的尖叫。
“侯爷!有虫攻——”这名骠骑拼尽全力喊出这句话,随后咬紧牙关腾空而起,一刀斩向那汉子的头颅,“噗!”
一把弯刀先一步穿过他的胸膛,又重重拔出,带出飞溅的鲜血。
“蟜君!”汉子又惊又喜。
骠骑倒在血泊里,身上和脸上爬满了毒虫,他口鼻处涌着鲜血,可嘴里还在喃喃着:“有虫攻……”
“毒虫,是毒虫!”越来越多的人喊起来。
“他们带了虫子下山,这群狗娘养的有别的道!”蔡牧牧骂道。
蟜君悲悯地道:“现在才发现?晚了。”
汉子从地上站起来,喘了两口气,忽然瞪大眼睛:“蟜君,小心身后!”
无需他说,觉察背后凉风袭来,蟜君倏地提刀后刺,却不料被一股更强悍的力量击中手肘,整条手臂顿时一麻,他心中一惊,迅速在头脑中做出决策。
弯刀再一后刺,这一次,他的手腕被死死擒住,蟜君清楚地听见了自己腕骨折断的声音,弯刀在转瞬间脱手。
蟜君闷哼一声,额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但绕是这断骨之痛也没能让他慌乱:“真是精彩,我想,纵火的人一定会观看他的杰作,不会轻易离开这里,你刚刚去了哪里?”
一只黝黑的虫正静悄悄地顺着他的衣袖向外爬出。
蟜君接着道:“你能这么快找到我的位置,我猜你应该发现了另一条隔离带,刚刚一直在那附近吧,你们的目的是让我们下山?”
没有回答。
“没有一个人发现你,包括我在内,这证明你的身手很高。”蟜君稳住有些凌乱的气息。
“现在才发现,”临羡掐住他的脖颈,语气遗憾,“晚了。”
蟜君哑然失笑:“你是谁?”
三、二、一。
意料中的惨叫没有传出,蟜君勃然色变,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果然在这里。”
手腕先是麻木,紧接着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虫子连同他的手腕被一把锋利的匕首生生切下,顷刻之间,鲜血如注。
眼看那截手腕被直直扔进火海,蟜君失声尖叫,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往前扑去:“不——”
虫子瞬间溶解在一片滚烫的热浪中,只剩一截孤零零的手腕,苟延残喘似的被烧焦、变黑,同一时刻,地面上爬行的虫子浑身痉挛,几个呼吸后,彻底不再动弹了。
蟜君痛苦地栽在地上,他竭力忍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巨大痛苦,仰头死死盯着那张金色面具,从牙缝里慢慢挤出几个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母虫死,百虫亡,母虫与主帅生死相依,你们的习俗,我尊重,”临羡厌弃似的掏出一张手帕揩揩手,又扔掉,随即抬抬手中的匕首,微笑道,“现在,你可以去陪你的虫子了。”
猜测得到印证,蟜君眼里顿时爆发出滔天恨意:“是你?是你!”
临羡调转匕首尖对准他,轻轻笑着讽刺:“你可比蛄愚蠢多了。”
“侯爷!!!”
身后突然爆发出嘶声力竭的叫喊声,临羡猛地回过头。
临瑜正一脸莫名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看到了让他十分诧异的东西,他抬头看向临羡的方向,眼里有些茫然,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山林之上的火焰宛如毒蛇般肆意狂欢,照亮了临瑜的脸,他面色乌黑,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七窍中流出。
他对临羡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身子却先一步晃了晃,重重向前坠去。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