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谈判
这里是聚福楼侧门, 开在一条小深巷里,寻常不会有人走动,正符合裴宴现在要去做的事情氛围。
掌柜的带着裴宴上楼, 这边不是接待客人的区域,所以左右无人。走到钟绍荣所在的房间, 推门伸出请的手势:“二少爷,您请!”
裴宴点点头, 摸了摸腹部,“劳烦掌柜的给我上盘奶皮子,最好加了果干的, 匆匆忙忙赶来, 我连膳后甜点都没来得及用。”
掌柜抬头看向东家,只见他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二少, 稍等,小的这就去给您准备。”
裴宴这才进屋,闲闲的和钟绍荣打招呼:“钟詹士,近来好啊。”
“裴二少, 你应该知道我们今日约在这里有要事要谈吧。”钟绍荣压着声音说道, 就在裴宴来之前, 他还想着这事很可能是有人拿裴宴的名义来威胁他, 毕竟裴家二少哪有那么多手段。这段时间那一封接一封的密信,弄得他彻夜难眠, 发不胜簪。
裴宴下马车的那一刻, 钟绍荣得承认有一瞬间自己是有些崩溃的,没想到竟真是他。恼怒和羞耻瞬间飙到了最高峰,他竟然被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子耍了, 尤其对方满脸轻松,仿若无事,就算是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口腹之欲。
“当然知道,”裴宴脸上带着笑,“我费那么大劲把詹士大人约出来,要是连事情都不记得,我图什么呀?大家都不是闲人。”
裴宴落座,给自己倒了杯茶。他似无畏,说话没有丝毫遮掩,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丝毫不在意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已经瞋目裂眦。
“你在信上承诺过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宁远伯府。”钟绍荣直入正题,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事,婚事在即,眼看着东西就要到手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差错。裴宴和他未来小舅子交好,长安城无人不知,就怕对方不守诺言。提条件倒是没什么,毕竟对方是个纨绔子弟,好糊弄的很,等婚事一成他就无所畏惧了。怕就怕在这上面
被被对方耍一道。
“当然,要不然詹士大人以为自己现在还能端坐在这里,宁远伯府是没落了,可爵位还在,一纸状纸告到礼部,大人吃不了得兜着走。”裴宴不客气的指明。
钟绍荣脸色一僵,心里却松了一口气,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已经搞砸了不少事,这桩亲事就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得狠狠抓住,不然他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你是怎么知道的?”钟绍荣哑着嗓子问道。他是真想不清楚,他和裴宴并无交集,怎么对方就盯上了他了。
“詹士大人风流,上次来聚福楼巧见您和温姑娘互诉衷肠。”裴宴抿了一口茶水。
果然,记忆中他和裴宴也只有那一次交集,而且当时他极看不上这群人,却没想到被看不上的人摆了这一道,现在钟绍荣尽是懊悔,当日就不该答应温巧和她见面。
“说吧,二少想要什么?”钟绍荣闭了闭眼睛,低声问道。
“詹士大人急什么,今儿我出门早,有的是时间好好掰扯。”裴宴却不着急,她扯着嗓子朝外,“红昭你去看看,我的奶皮子什么给上来,小爷急等着吃的。”
门外的红昭应了一声走了。
钟绍荣眯眼看向裴宴,“把所有人都支开,二少不怕我对你不利?”
“詹士大人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认为我就带着一个人过来吧?”裴宴挑眉,“像我这样在长安城反复横跳,都没出意外,可不是他们手下留情。”
钟绍荣:……虽然但是,他现在有种啼笑皆非感,眼前这个少年用尚带着稚嫩的语气理直气壮的说出这种话,试问还有谁?不过意思倒是表达清楚了,想想拱辰巷的配置,这倒是正常。
就这会功夫,红昭回来了。不仅取了裴宴心心念念的奶皮子,还有其他几种糕点,一一摆放后离开。裴宴也不客气,一碟一碟的都拿了一块尝味道。
钟绍荣压着胸口的闷气,等裴宴终于放下手里的筷子,才开口:“你到底有
什么目的?”
裴宴拿旁边摆着的帕子擦了擦手,“我有什么目的,真是大人还猜不到吗?说实话,除了聚福楼,大人身上根本没有其他能引起我兴趣的东西。”
裴宴直如正题,他惊诧于钟绍荣一直逮着问他目的为何,撇除其他政治因素,钟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聚福楼,他有什么目的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钟绍荣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裴宴,怎么没想?他无数次的想过幕后之人的目的是为了聚福楼,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没有谁比钟绍荣更明白这句话的道理。相当初他之所以投靠温家,除了投诚太子,还有一层因素那就是他发现自己根本护不住聚福楼,长此以往下去他娘留下的遗产不知道要落入谁家,与其这样不如拿来作为他往上攀登的踏脚石。
却没想到几年后的今天,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大剌剌的坐在他面前明确告诉他他意在聚福楼。钟绍荣笑:“二少,你既然暗查我这么多事情,就应该知道聚福楼现在并不是完全由我钟家说了算。你要动聚福楼,很可能会扯上权位之争,到时候就连你背后的秦王府恐怕都不能善终。
长安城皆知,秦王位高权重,深受当今圣上信赖,无论做什么事总能得到支持。但据我所知,秦王府一直周旋在长安各方势力之间,维持着自身的平衡,我无法刺探圣上和秦王兄弟情深到什么地步,但历史证明不管是谁,一旦陷入帝位之争就再也抽身不得。二少还小,不晓得其中利弊正常,这个后果也不是你能承受的,你是否要和别人商量商量?”
一直到现在钟绍荣都不能相信裴宴就是幕后主使之人,认为他只是被推出来见他而已。像秦王一样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为主谋,还是被一个十多岁的小孩摆了一道,他的自尊心让他选择前者,也只能是前者。
裴宴却觉得可笑。诚然,钟绍荣所言也是他最担心会发生的事情,他小打小闹无所谓,牵扯
到秦王府就是大事了。不过这并不表示钟绍荣随便说两句就能忽悠他,“奥,这样吗?那我和钟大人就没有交谈的必要了。我的目的只有聚福楼而已,少爷我实在喜欢这里的餐食,其他钟大人身上完全没有我看得过眼的东西。”
裴宴说的直接,丝毫不惧怕对面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既然这样,我们之前的约定就作废了,钟大人也赶紧收拾收拾把宁远伯府把婚事给退了吧,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不过阿章和我自小一起长大,她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放任姐姐嫁给钟大人,我这心里过不去这坎。”裴宴油腔滑调的说道。
钟绍荣脸色漆黑如墨,火气已经到了胸口,还没有办法发出来。眼看着裴宴这就是要走,钟绍荣压着火气去拦,“二少,我们有话好好说,事情得谈,像你这样一言不合就离开,事情怎么也解决不了。”
裴宴顺势坐下,眼眸上扬,“钟大人不是说聚福楼不能动吗,我可不想给父母添麻烦,不如就这样吧。总之我也是单纯的看重聚福楼日进斗金,想给自己存点私房挥霍。不行就不行吧,此事就此作罢。”
“二少,”钟绍荣实在看不明白裴宴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不过话他是听明白了,聚福楼是关键,不让利聚福楼,其他都白扯。
看钟绍荣一脸纠结,裴宴也不说话,就一旁静静等着。权衡利弊的过程很难却不是不能取舍,要是至今还梦想着两全其美,想的也忒好,而且也太看不起他们了,他们准备这么久,可不是想看钟绍荣以一己之力扭转局面的。
“我昨天着人去京兆府,发现聚福楼的地契皆钟大人所有,至于聚福楼能立于长安的方子,大人不可能外传的吧?也就是说聚福楼完全属于钟大人。”裴宴扔出一句话,但凡是聚福楼变迁要涉及温家,裴宴都不会趟这趟浑水,但谁让他们没有变更所有权呢。目前为止聚福楼送往温家然后流往东宫的那些银子,小白点儿说是钟绍荣主
动赠予,往深了查就是把它定为行贿都不为过。
钟绍荣抬眼,他还思虑万千呢,人家已经都调查清楚了,他突然反应来裴宴刚刚要走也只是策略而已。嘴角勾勒出一个讽刺的微笑:“二少准备的充分。”
“那是,”裴宴丝毫不知客气为何物,“敛财小爷可是专业的,没有万全的把握,我何苦与钟大人周旋这么多,詹士不会以为我很闲吧?”
钟绍荣没说话。
裴宴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看到聚福楼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上面走下来一个窈窕的佳人。裴宴是第一次见到温巧,似乎察觉到他的注意,温巧抬起头来。裴宴愣了一下,虽只是惊鸿一瞥,但他还是看到温巧的面容,五官柔和,顾盼生辉,他很难把这个温柔似水的姑娘和那日墙后歇斯底里的女子联系在一块。
强烈的违和感!不过想起之前的书信往来,裴宴又觉得这该是温巧的该有的模样。
“有舍才有得中,詹士大人想两全其美,当初就不该招惹不能招惹的人。”裴宴低声呢喃。
钟绍荣抬起头,短短一会儿的功夫,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也颓废了不少。
“聊到如今,想必钟大人已经知道了我的诉求。我向来有话直说,所以就不客气了,我要聚福楼的七成包括全部方子,并且要派人全面接手聚福楼。”
“二少这是想看我死啊?”钟绍荣讽刺的笑。他是不是该谢谢对方还能给他留下三成,这可比温家和太子给出的条件优渥多了。不过这也等于让他把送出去的利益要回来,恐怕温家和东宫都会恼羞成怒,那时他了无前途可言,留下婚约又有何用?
他和肖家五姑娘定亲,看中的可不是肖家,甚至可以说就是成亲之后也是他牵就肖家居多,到时候太子达到了目的,把他一脚踢开。被剔除出太子势力,他的前途又当如何?
裴宴也小笑,给中间留下三层,可不是他大度,就当是他
送给那人的见面礼。相信这个分成能勉强让对方满意,从而全身心为聚福楼服务。裴宴对聚福楼势在必得,不是今时以后也会使手段取得,他对聚福楼的未来充满期许,他自认为没有做生意的这根筋,所以就需要招贤纳士,而温巧是他看中的第一人。
温巧,裴宴对她的第一印象是那次墙外蛮不讲理的质问,他以为对方该是个很有攻击性的女子。毕竟在这个时代未婚和男子苟且是惊世骇俗之举,寻常女子被玷污悬梁自尽的不是没有,很少有像她一样理直气壮的威胁对方,何况她现在仍背负婚约。
仔细调查过却发现不是的。温巧远比他想象中的有心计,而且非常果断,他只是试探着递了□□过去,对方立刻就拽住了机会,狠狠的。聚福楼需要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和钟绍荣凑到一起,正合适。裴宴看不上两人的德行,却不想伤害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与其祸害他人,倒不如让事情回归最原始的轨迹,让他父母还是他父母。
“我若拿陶翁山来换,当如何?”裴宴唇角勾了勾。
“你怎会知道?”钟绍荣能惊呼出声?尾音几近失声。
“我就问你如何?”裴宴并不多言,他也想过直接把陶翁山攥到自己手里,这并不难操作,依着伯父伯母对他的信任,裴宴可以肯定只要他提肖家犹豫都不带犹豫的。但是不能,太子一派既然盯上了陶翁山,费这么大工夫,为了不让外面知道竟然让麾下官员去娶一个落败世家的女子,过程可称得上机关算尽。
要是这样还不能事成,太子一派恐怕得疯。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染指陶翁山,这等同于直接与东宫叫板,依着定康帝对太子重视,和东宫对立不是好事,起码近五年都是如此。
所以这陶翁山不仅得交,还得漂亮的交出去,起码不能让太子一派察觉到已经有人察觉到陶翁山的用处。只有这样既能避免把自己立于危墙之下,又能时时警惕陶翁山那边的是否又异
动。
“可以操作,”钟绍荣愣愣的说道。直接被裴宴点名陶文山,让他脑筋堵塞,现在根本无法正常思考。对方怎么会知道陶翁山?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啊!就是他作为计划的实施者也只是勉强知道个大概。
“很好,”裴宴赞许道,“为了更合乎常理,我希望钟肖两家的婚事能够就此作罢。”
钟绍荣微微皱眉。
“可不是我出尔反尔,既然陶翁山交出来了,无所谓是谁交的,钟大人还是不要耽搁五姑娘了。”裴宴看向钟绍荣,说的直白。
虽然清楚裴宴说的有理,只要能合理的拿到陶翁山,和肖家闹掰无足挂齿,但钟绍荣还是觉得有些心塞,这小子就差把“你不配”这仨字写在脸上了,他就这么让人看不上眼?
“我希望这些事情都能在原本定下的大婚之日前三日顺利解决,不要波及到五姑娘的名声,为此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全力配合,也不会让肖家对詹士大人有任何怨言。”裴宴慢慢说道。“我既然敢露面,就不怕钟大人把这件事情传扬出去,这个道理中大人应该懂,撕破脸面受害的就只有你。”
钟绍荣没有说话,这个道理他岂会不懂?
“我刚刚看见温姑娘的马车,想来是来见钟大人的,去见见吧。”裴宴说道,他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掌柜的禀报声说是有客人来访。
听他们打哑谜,裴宴就知道对方说的是温巧,似笑非笑的看向钟绍荣。
钟绍荣脸上一热,他没想到被一个半大小子识破了,站起身来:“我去去就回。”
包间里只剩下裴宴一人,玄一现身,“主子不怕钟大人对温姑娘不利?”
“为了湮灭证据?”裴宴反问,“要在我挑明之前不是不可能,毕竟狗急了还跳墙呢,不过就算是那时也不会成功。现在嘛?他怕是舍不得动手了。”
裴宴高深莫测的说道。温巧可不是养在深闺毫无心计的姑娘,既然敢来肯定能确保自己的安全。再说,钟绍荣脑
子转的可快勒,裴宴可不相信对方现在心里没有决断。
玄一不解,舍不得动手?在他看来钟绍荣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坐在少主对立面,被少主人压得说不出话来,全拜温家姑娘所赐,要是他肯定也会恼羞成怒,到了这种地步钟詹士还能心存怜惜不成?
裴宴似笑非笑的看向玄一,“所以说行武者心思简单,考虑问题单向。别看我看不上钟绍荣,但是在规避危险以及如何为自己和家族争取更多的利益方面,脑子可比你转的快多了。”
玄一轻笑:“说起来王爷也是行伍出身。”
“温巧是什么人?”裴宴快速转移话题。
“温家二房嫡女。”玄一也不纠结。
“你也说了是温家。”裴宴笑着看向玄一。“温”这个姓氏代表很多,长安温家,是皇后娘家,也是太子岳家。只要太子位子安稳,温家就永远不会衰败。温家二房虽是庶出,但自来受重视。
和肖家退了亲事,拿聚福楼七成利益换取陶翁山,如果操作得当,这样的结果勉强能让人接受,但是太子心里恐怕不得劲儿,毕竟本来分明可以不付出分毫就能达到目的。到那时,钟绍荣肯定首当其冲,但如果此时钟绍荣和他沾亲带故,事情又得另算。
和人谈判,只要你拿出的条件让对方拒绝不得,或者必须得那样做,事就能成。裴宴深谙此道,就比如现在他一步步摆出自己的底牌,让对方一步步跳进他设下的陷阱,深陷其中,不能脱身。也许有那一瞬间,对方发现此举并不利于他的长远发展,正想反抗却发现就连这一步也有捷径可走,那何乐而不为呢?
玄一一时有些同情钟绍荣,被谁盯上不好,偏偏是他们少主人,这一番操作下来,想保持清醒都难吧,毕竟对方考虑的太周全了,根本没有需要反驳的点。外面传来动静,玄一闪身离开。
钟绍荣匆匆赶来,“二少所言之事我答应了,我们这就来聊聊具体操作?”
裴宴似笑非笑,“有没有人说过
钟大人特别识时务?”
“二少是第一个。”钟绍荣笑着说道。
“是吗?”裴宴也笑。
事出紧急,裴宴和钟绍荣想尽早拿出方案,所以一直聊了很久。等用了午膳,两人才各自离开。离开聚福楼的时候,裴宴同样走得侧门。
总算是解决了一桩心事,裴宴松了一口气。回到拱辰巷,刚下马车,就看到柳烟匆匆忙忙迎了上来。
“出什么事儿了?”根据裴宴的经验,只要有人来迎接他,府上准有事。
“舅老爷来了,侧妃娘娘让奴婢在这等着,说见到爷回来立刻请您去东院。”柳烟说道。
裴宴惊讶,舅老爷?难道是“……文清先生?”
裴宴话音刚落,就听见大门里传来秦王的说话声:“我就说你长久不回长安不好,看吧,连你外甥都称你为文清先生。”
真是何文清?何文清化名谢毓掌管雁城书院,誉满天下,一言一行都影响甚大,前世他这个时候有回到长安吗?裴宴不清楚,毕竟那个时候他两耳不闻窗外事,正在备考春闱。裴宴抬头看去,看到一群人走出来,打头的是秦王何侧妃,还有一个脸生的红衣男子。男子看上去很年轻,一身鲜亮的红衣,也压不住他的卓然风姿。
听见秦王说话,男子抬头朝裴宴看过来,一双疏淡的眼睛,仿佛能够洞察人心。
裴宴浑身一僵,有种全然被看穿的荒谬感,他轻轻皱眉,再抬眼就发现对方已经收敛了眼神。仅仅是一瞬间,裴宴背后出了一身冷汗,踏湿了里衣。
“是我的错,没有教会鱼儿喊舅舅。”裴宴听到对方说道。
“鱼儿?”何侧妃唤道,声音清冷,却带着担忧,“先过来拜见你舅舅。”
裴宴张口应了声是,抬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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