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缄口不言的应询人
一开始古林渊不想接下这个咨询。
被告知的情况概述下来便是,二十年前的一场火灾毁了应询者的容貌,自此应询者封闭自我,现今应询者疑患抑郁症或自闭症。
应询者是一个有着常年不出房间、少食,不爱说话等特征的人,加上常年的情绪低落,他的问题有极大的可能涉及到病理性,也就是说他的问题很可能已经不止是心理问题了,很可能生理上也出现了问题,例如神经递质失衡,像是5-羟色胺的正常功能是调节睡眠、做梦、情绪、痛苦、攻击性、食欲和性行为,一但失衡就会引发抑郁症、某些焦虑障碍和强迫障碍。羟(qiǎng)
如果出现这类问题,单是疏导不足够,还需要精神科的医生进行诊断,开药物,两者配合治疗。
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这个过程不外乎从心灵的泥沼里把人拉出来,从表面上来看很无趣,且在治疗过程中带给不了古林渊他自身想要的提升。
因承蒙谷先生推荐,也不想妄下定论,他品读了这个人写的小说。
他的判断也许是错误的。
书名叫《夕阳》。
书中描绘的世界,言情小说都没有它美好,童话书都没有它正派,故事的结尾又点破梦幻的泡沫,以轻悲剧结尾。
抑郁患者与其说是悲观看待世界,不如说他们有时是丧失了看到美的能力。
而常人写的文学作品,更偏向于背德,以升华或代替的方式来满足自己不被社会接纳的心理需求。
也就是说写出这样三观正的文字的人在现实中未必是一个遵纪守法,具有美德的人,或者他所处的环境也许相对混乱。
他亦不是一个只生存在幻想世界的人,他能够清楚的感受甚至预知到一种悲剧。
这让古林渊想要见一见他。
也许他会成为古林渊编档中的83号,这个号码并不单指他咨询的人,包括一些他出于各种目的研究解析的人。
……
长门集团与铃木财团并驾齐驱。长门主宅是西方建筑风格,联排别墅典雅大气。
管家先生是个老爷爷,叫武·藏之介,接待古林渊的路上道:‘老爷身体抱恙,不便接待,让我代他向古先生致歉。’
管家引领古林渊来到长门秀臣的房间门口,敲了三下门,在外等了几秒,双开的大门被拉开一面。
一个整个面目包着绷带只有右眼没有缠上的男人,他带着针织帽短暂与古林渊视线相交,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
随即他侧过身,步调沉重地往屋里走,走进屋内入目皆是书,地上沿墙摞了齐人高的书,下半部分的书摞得很规整,上半部分的书左右偏斜。书架上面塞满了书,桌上零散的铺满了书。书好像围墙一样从四面八方的压来。在白天双层窗帘拉上严严实实遮住了露台,靠着吊灯照明。
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他的上身挺直,两脚往内收,脚后跟向后缩到椅子下。
他伸手示意古林渊坐在管家拿来的椅子上,相比于管家拿给古林渊的椅子,他的坐椅好比快餐店的座椅,坐起来与舒适挨不上,包括屋内布置简朴,好似一个苦行僧。
古林渊没有强求和长门秀臣握手,姿态也相较以往更松弛了些,他自我介绍道:“秀臣先生你好,我的职业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长门秀臣低头道:“你好。”
“这次见面是出于你的意愿吗?”
沉默了五秒,在古林渊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打算再次开口以缓冲的时候,长门秀臣干巴巴地说道:“耽误了你的时间,对不起我无法配合。”
长门秀臣一直绷紧着下颌暗咬着牙,古林渊想来他必然有着强烈地想要把心中积压的东西说出口的欲望,却又有着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原因。
“没关系,心理咨询遵循自愿原则,如果不是出于秀臣先生的意愿,心理咨询不应开始。”
“我可以以秀臣先生笔下所著书的读者身份和你聊一聊吗?”
长门秀臣心道:这是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展开咨询?
“可以。”
本来长门秀臣出于不想难为对方的心理,准备选择回答,没想到古林渊第一个问题就鞭辟入里,一下子给长门秀臣问懵了。
“长门先生连载的小说《清醒梦》最近两期为什么停载了?”
长门秀臣低头,双手交握放在腿上:“我最近没有灵感,对不起。”
“没关系……”古林渊尽围着长门秀臣的书聊一些浅表的话题,甚至把话题往外引。
从小说里的管家,聊到现实中长门家的管家先生再到管家的起源与发展,各国管家的区别。聊到各国建筑功能性的区别和历史含义。
没有深聊他的作品,反倒让长门秀臣感觉没那么拘束。
从一开始的一问一答,慢慢长门秀臣也能给出更多的回应。
这也是古林渊有意回避,尽管深聊著书能够帮助古林渊更快的究因寻根,但光他了解症结在哪没有用,更重要的是要让长门秀臣觉察到自己的症结并且想要改变。
在此之前更重要的是要缓解他压抑的情绪,不然他没有改变自身的内驱力。
而任何一个作者用心所著的书,都是以血为墨,就像长门秀臣所写的《清醒梦》一样,想以笔为梦,逃脱现实,到最后每一笔尽是无言道出亦反复撕扯着灵魂中的创痕。
古林渊想领他先跳出情绪的囹圄。
长门秀臣知识面广阔,不强行输出个人的思想,对各类文化思想都很宽容理解,偶尔聊到有趣的事会低头笑,情感表现很内敛。
聊了一会儿,他叫管家来送饮品,有条有理地腾出桌面,分门别类地把书放回原处。
古林渊在他收拾时,走到窗边询问道:“我可以把窗帘拉开吗?”
“可以。”
拉开窗帘前古林渊提醒道:“阳光会有些刺眼,秀臣先生挡着些眼睛。”
“好。”
阳光透进来的一瞬间,长门秀臣感觉那种细胞急颤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又咬紧了牙关。
古林渊知道操之过急了,拉上了半边窗帘,“秀臣先生坐在这怎么样,这里晒不到阳光。”
长门秀臣躲避开他的视线,坐在了古林渊伸掌示意的椅子上。
“对不起。”
这句话说的人是长门秀臣。
古林渊坐在对面,尽管长门秀臣没有和他对视,但他的目光仍然从窗户缓缓地轻放在长门秀臣的眉心,他疑惑道:“秀臣先生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因为我妨到你晒太阳了。”
古林渊半是认真半是调侃道:“秀臣先生如果不小心刮破了自己的手指,会不会向它道歉?”
长门秀臣略低头笑着,没有回答古林渊的问题反而低柔道:“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秀臣先生也读过《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读过。”
“秀臣先生觉得这首诗怎么样?”
长门秀臣沉默了一会儿道:““这首诗很安静,这首诗的‘我’热爱着生命,聆听着万物。”
古林渊道:“我感觉她在伤感着自己的视角依旧有限,却也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有限。”
长门秀臣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头,“……嗯。”
“秀臣先生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如果我不小心刮到了自己的手指,我不会向它道歉。”
古林渊摇头:“不是这个问题,是秀臣先生在向谁道歉。”
长门秀臣没有说话,但是抬起了头。
“我们一双眼睛一颗心只能关注到那么多,无法做到全部,就像秀臣先生现在抬头认真地看着我,就会知道,你没有挡到我的阳光。”
面前的人在阳光下,靠在椅子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长门秀臣觉得,看见这个人就该知道,今日外面天气清和,风景秀美。
长门秀臣沉默,眼神放空了一会,又垂眸思考起来。
古林渊静默了一会儿,长门秀臣抬眸依旧沉默,古林渊便识情知礼地转移了话题。
长门秀臣聊着聊着也放松下身体,靠在椅子上,他感觉这个椅子很舒和,才发现不知不觉他和古林渊换了座位。
他玩笑道:“古先生是不是你的心理咨询已经开始了?”
古林渊给出了一个比较准确的回答:“不能说是开始。”
“在秀臣先生心中心理咨询的形象是什么样子?”
长门秀臣没有思考便给出了回答:“透彻、轻松。”
“可以具体说说吗?”
“古先生看得透彻,也想让我看得透彻,和你聊天我感觉很轻松。不知道我感觉得对吗?”
古林渊点头:“不全是这样,无论是多么高超的心理咨询师也不能在一个人没有敞开心门的情况下把对方心底的东西完全看透,不然心理学也就不是一门科学了。”
“而如果咨询真正开始了,也不会全部是轻松,但我们想要达到的结果是精神上健康的快乐。”
长门秀臣的嘴唇微动。
古林渊留下话口。
长门秀臣抬头直白道:“古先生你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你能解开绝大多数人的心结,但我的心结是一个死结,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够解开。”
他直视着古林渊沉默了数秒,灰色的瞳孔里是一片寂静之域,他涩然道:“我深知我在浪费你的时间,尽管如此我希望把和你的咨询转换成聊天,对不起提出这样失礼的请求,如果你觉得冒犯请拒绝我。”
古林渊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下意识以为长门秀臣是个懦谨的人。
古林渊好似认真道:“当然可以,我本来就是服务行业的人。”
长门秀臣灰眸中漫暗着感激,他严肃道:“非常感谢。”他隐约感觉到古林渊并不是一个看中名利的人,所以他不能玩笑对待古林渊的谦抑。
这真是一个假正经的人,遇见了一个真正经的人。
古林渊失笑,后温和道:“秀臣先生不该是现在这样,我很高兴能让秀臣先生感到轻松,所以像现在这样道谢就好,不用向我道歉。”
长门秀臣眼神定了一下,然后有点惘然地笑了笑。
接下来古林渊向长门秀臣告别,并和长门秀臣交换了电话,以便下次约见。
……
古林渊显然不是喜欢聊天的人,但他一进入长门秀臣的房间,就隐约觉得事情不妙。
因为从书的分置来看长门秀臣是个严谨有条理的人,但最近摆放的上层书籍略微错乱,再加上他在白天便无精打采的样子,说明他已经没有心力来调理生活了。
再加上之后的观察来看,长门秀臣的状态太过压抑,而且有着强烈的自罪感。以至这种心理状态导致他灵感枯竭,再难以用以前的方法以写作的方式转移升华以调解自救。
以长门秀臣这么内敛的性格,开始求救,是撑不下去了。
古林渊离开时外面的天气果然很好,纯澈如新的蓝天,阳光漫来,白云曳着衣摆。
他想,这个工作不适合接,既然接了,不能说是职责,不想标榜美德,便……全赖今天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