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夜宿吉特村 三男迷上欧阳东篱
下山后,马哈省不走了,草鞋破了,脱开袜子看,脚上磨出了水泡。
马哈省道:“你俩做个春凳(担架),抬着我走。我给你们加一百个钱。这样咱们都可以走官道,你们再编个树叶帽子给我戴着,别人就认不出我来。”
马哈省当然不是舍不得钱,可他不能多加,否则那俩憨货又以为他别有用心。
木瓜苦瓜两人想了想,苦瓜道:“不行。得一人一百,这是做春凳的钱。用春凳抬你走,你得给我们一人三百。给你编帽子,一人一百。”
木瓜也点头道:“唔,就是这个价。还有,路上你敢喊人,我们就摔死你。”
“好,就这么说定了。”马哈省心中窃喜。太阳实在毒辣,他被晒得不行。
“你不讲价?”两人齐声问。
马哈省心里一紧,担心他俩又闹什么幺蛾子,忙陪笑道:“两位好汉威猛,胆大,聪明,这个价格我觉得是合理的,要不然,配不上你们好汉的身份。”
“唔,这还差不多。”苦瓜道:“我十五岁那年,就敢一个人进龙山砍柴,镇上没人不夸我胆大的。”
果然,一路顺利,官道上偶尔碰到一些来往的兵卒和商队,马哈省都只作不见,老老实实,令两人放心不少。
马哈省已经明白,这些底层的小人物,都属于顺毛驴,要的只是一点可怜的、若有若无的尊严。只要顺着他们的毛捋,他们能开心地给你办成很多事。
比如,这两憨货一身蛮力,干活不乏精细,用藤条和竹竿做的春凳,还铺上了各种杂草,他躺在上面比骑马舒服多了,比起他的象轿也不遑多让。
相反,如果你跟他们龇毛,他们会豁出性命跟你干到底。
日落时分,三人到了一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村庄,叫吉特村。
三人决定到村里找个地方歇一晚。收了春凳进村,村口第一户人家有个妇人在门前小河边洗菜。
俩憨货不敢跟女人搭讪,推着马哈省上前说话。马哈省在犹豫要不要表明身份,又怕惹恼俩愣货,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女人洗好菜正要回屋,见到三个奇怪的男子在看自己,中间那人穿着上好的丝绸,脚上却是破草鞋,右边一人穿着布鞋,却一身土布。
妇人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她不害羞也不害怕,主动开口问:“三位客人要喝凉茶吗?”
她说的大明官话。马哈省惊喜问道:“你会说汉话?”马哈省已经官话说得很溜。
妇人点点头,指了指墙上的五个汉字,道:“跟客人学的。”
马哈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随口读了出来:“……茶……不……钱!”
五个字他认识三个。
妇人哈哈笑道:“凉茶不要钱!进来坐吧,那边有碗,你们自己倒茶喝,不要钱的。”
大明官话与云南诸司的土话,大部分发音是相似的,只不过有些音变音较多,轻重音和声调也好多不一样。嗯,各位看官可以参考咖喱味的英语来理解。
随着明人活动的增多,百姓对大明官话也不陌生。因此,俩愣货多多少少也能听懂一些。
由于会说官话,两人瞬间亲近了不少,女人边干活边与三人聊天。
妇人名叫欧阳东篱,守寡已经两年。这个名字是一个路过的账房先生帮她取的。由于她家靠近官道,过往行人经常到她家要水喝。
听说阿瓦城里不少人喝凤尾茶,恰好她家附近山上凤尾茶多的是,又不要钱。于是就采了很多凤尾茶回来,大锅煮好,又摆了两副桌凳,请人在墙上写了“凉茶不要钱”几个字,供过往客人免费歇息,喝茶,补充饮水。
很快,她的善举得到了回报,客人纷纷低价卖给她一应物资。得知她养的鸭子肥,母鸭下蛋勤,有人教她制成松花蛋和咸蛋,客人会买走,配白粥喝。
更有人第二次路过时,专门给她带来了一口特制的大铜锅,说煮凤尾茶用铜锅比铁锅省柴。而且锅大,小锅要煮好几次,麻烦,有时候商队的人多,要煮好几锅才够。
熟络了之后,马哈省请求欧阳东篱做点饭菜给他们三人吃,又让俩愣货拿出三十文钱付给人家。他本以为俩憨货会舍不得,哪知俩人不但乖乖听话,还抢着付钱。
最后是马哈省出言喝止,让一人拿出十五文钱交给欧阳东篱。
欧阳东篱不收:“今天刚从娘家回来,家里没有准备好酒好菜,也没肉,只有顺手摘的野菜。不敢收客人的钱。”
马哈省其实不怎么了解市价,道:“没关系,你吃什么我们吃什么。不过,饭可能要多煮一点。”
欧阳东篱也豪爽,道:“那行,既然客人不嫌弃,那就收你们九文钱,一人三文。”
马哈省道:“依你。不过,他俩吃得多,一人多给一文。”
说着转头看向两人:“给钱。总共十一文。”
两货一人眼珠上翻,一人掰指头,算了半天终于算明白,但都争着要自己出六文钱。
欧阳东篱见状,嫣然一笑,转身去了厨房。
马哈省“嘶”了一口凉气,觉得这俩货不对劲,自从进村后,两人对自己言听计从,还藏着一丝丝害怕,又两次抢着付钱。
他转身想找个东西阻止两人吵架,却瞥见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欧阳东篱身材曼妙,皮肤也比一般的村妇好。这会儿欧阳东篱正在俯身灶台,浑圆的屁股看得马哈省小腹一热。
这下他明白了,这两货敢情是看上了这个小寡妇,这才争风吃醋起来。如此看来,他俩也不是怕自己,而是怕这女人。
“我能跟她说官话,两货纯粹是爱屋及乌。”马哈省心中暗道。他不由自主想起了“爱屋及乌”这个词,好几次喝酒时,申式南都会说到这个词。
马哈省身为布政使,身边不缺女人。可欧阳东篱给他的感觉很特别。
他身边的女人,都是求着他,在他面前低眉顺眼。欧阳东篱自始至终把他当邻村大叔,该说说,该笑笑,丝毫不做作,不扭捏作态。
有那么一瞬,马哈省甚至感觉,自己就是这家男主人,妻子在厨房忙碌。
幻想被二人的拉扯打断。
“你来评评理,我个把(个子)大,我出六文,是不是应该的?”苦瓜大手如同铁钳一样抓住他肩胛骨,痛得他龇牙咧嘴想反手给他一耳光。
幸亏手臂被木瓜及时抓住:“别看他白长那么大个,他干饭干不过我。我吃得多,钱多出,有错吗?你评评。”
如果是在阿瓦城自己的官邸,马哈省早喊人把这两货拖下去剁了喂狗。
形势比人强,他只好忍气吞声,尽力控制怒气,轻喝道:“放开!你俩这样不懂事,没女人会喜欢的。”
二人一听这话,果然齐齐松手。
“那你说,女人喜欢什么样的?”木瓜睁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马哈省。
苦瓜也歪着脑袋,想听听他怎么说。
马哈省朝厨房努力努嘴,没说话。两货,不,三货一起看向厨房。
厨房里的欧阳东篱侧身对着三人,站在灶口边涮锅,随着手臂的摆动,腰间往上波峰晃动。
涮好锅,欧阳东篱又走到灶台另一边,背对三人,弯腰将甑(zèng)子放进锅中。三人直勾勾盯着欧阳东篱圆润的翘臀和丰盈的腰身。
欧阳东篱的腰其实不是很细,反而略有壮实,但那种壮实却是恰到好处,既不细如蜂腰,也不粗似水桶。
马哈省也迷恋这样的欧阳东篱,可一想到,自己竟然要跟两个憨货争一个女人,顿觉没劲,感觉很丢脸。可完全放弃,又心有不甘。
回过神来,不由计上心头,分别给了两人一个脑瓜崩:“这样,今晚我们留宿此地,苦瓜个把大,借住的钱多出一个铜板。木瓜吃得多,饭钱多出一个铜板。”
俩货听得直点头,心想这个方法好。
“那,借住要给多少钱?”木瓜突然又问。
马哈省也不知道给多少合适,给多了会让人以为你有某种目的,给少人家不高兴。
但他不能说自己不知道,便反问:“你俩觉得呢?”
“听说驿站光住店是三十文一宿……”木瓜心疼道。
“三十就三十,我给。”苦瓜抢着道。
木瓜立马不乐意了:“我又没说我不给。”
两货又要吵,正在这时,门口有人喊:“欧阳嫂子,家里来客人了?”
此时天色已擦黑。喊话的是一个年轻后生,身后有三人,人人腰间别着柴刀,手里拿着削好的大棒。
欧阳东篱在厨房应了一声:“来了三个客人,说要在我家吃饭。我把娃送到他舅家,回来晚了。刚刚才煮饭。”
喊话的后生看了看三人一眼,用官话问:“客人从哪里来?”
俩货不说话,捅了捅马哈省。马哈省用官话答道:“从南甲驿过来,要去阿瓦。”
他没说回阿瓦。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一刻,他竟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
“今晚没有月亮,你们只有三人,赶夜路怕不安全。如果想在本村借宿,要到里长家登记姓名和籍贯。”年轻后生道。
“借宿还要登记?”马哈省奇道:“宣慰司没这规矩啊!”
“我们是跟明德庄和明光苑学的,这样能震慑宵小,让坏人不敢为非作歹,同时保护村人安全。”年轻后生颇有些自豪。
马哈省连连点头:“这个方法好。那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村里的团练兵。也是跟阿瓦那边学的。”年轻后生大棒敲了敲腰间柴刀。
“哦,那你们一年俸禄多少?”马哈省又问。
“没俸禄。我们都是自愿的。”其中一人抢着道。
“你们想借宿,可别欺负欧阳嫂子。不然打你个半死再报官!”刚才那后生警告三人,随即大声喊道:“欧阳嫂子,我们先去其他地方巡村,等下再过来看看。”
显然,最后一句话,也是警告三人的。
马哈省终于明白,为何欧阳东篱一个寡妇,敢孤身一人留客吃饭。
有团练兵巡村,想为非作歹的人,确实得掂量掂量。
尽管没有鱼,没有肉,就着咸菜吃的野菜还微苦,但这顿饭却是马哈省最近几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餐。
饭后,三人提出借宿,欧阳东篱说可以,然后将三人领到隔壁的老房子。
“客人见谅,寡居之人,不便留客。这所房子,也是我家的,时不时也有汉人借宿。放心,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欧阳东篱道:“不过,夜里没事不要乱走动,村里狗多,被团练拿住免不了皮肉之苦。”
第二天,鸡叫三遍后,马哈省还在睡觉,就被两愣货摇醒。
“我哥俩想好了。你自己回去吧,那钱我们不要了。”木瓜道。
马哈省揉揉眼睛,问:“怎么回事?”
两货昨晚怕他逃走,因此三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马哈省累了一天,忍着两人的臭味,倒也很快睡着。
怎么天还没亮透,就又说不去了,连钱也不要了?
“那可是七千文钱,你们一人能分三千五百文,两只袖子都装不下。真不要了?”马哈省是真有点舍不得两憨货的春凳。
两人一听,犹豫了。
“有了这七千文钱,再加上你哥俩现在有的,可以在这里住大半年。”马哈省知道两货肯定对七千文钱没什么概念。
“真的?昨晚我算了又算,我现在的钱,够在这里住十……十三四天。”苦瓜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马哈省乐了,心想:你俩当是逛青楼呢?
不过,苦瓜的话,也印证了他的猜想,这两货果然是想留在这里。
这下,连马哈省也纠结了。要不是这两憨货也对那小寡妇着迷,他都想把欧阳东篱娶回去。要不要跟这两货抢媳妇?他心里反反复复问自己。
可就是忘了问,人家喜不喜欢你。
话又说过来,他马哈省想要哪个女子,用得着问她的意见?
算了,还是先回去再说。再不回去,宣慰使怕就是别人的了,到时候,别说欧阳寡妇看不上他,恐怕连欧阳东篱邻居家的狗都不拿正眼瞧他。
也不对,如果宣慰使成了别人,那他就是一堆碎肉,狗说不定是感兴趣的。
想到这,马哈省毅然翻身下床,道:“你哥俩的手上的银子,有二两多,可以换两千多个铜钱。但只能到找汉人的铺子换。我可以帮你们找信得过的铺子。”
“另外,只要你俩送我回去,我再给你们加钱。加到八千,你哥俩一人四千。这样一来,你们一人手上会有五千多铜钱。”
想了想,马哈省又加码:“你们有了钱,到了阿瓦,可以多卖一些吃的穿的用的,雇一辆车拉回来,再付钱住到这个小婆娘家,都够住大半年。”
“买一车东西,还够住半年?”两货齐声惊问,显然很是心动。
“骗你们我天打雷劈!”马哈省指天发誓:“但你们要走快点,这样到了阿瓦,铺子还没关门。”
“保证让你像燕子一样飞到阿瓦。”木瓜二话不说,立马去找东西加固春凳。
“为什么不是像老鹰一样飞?哦,你脚没我的长。你应该叫矮冬瓜,不应该叫木瓜。”苦瓜也跟了出去。
“别瞧不起冬瓜,比木瓜大好不好!再说,要是脚长,我还能穿这双鞋吗?这鞋好穿死啦!”也不知道木瓜对自己的名字满意还是不满意。
但马哈省是满意的,未时就到了阿瓦。他没有食言,真的给了两人八千文。
宣慰使大人终于安全回到阿瓦,所有人提着的两口气,松了一口。马哈省顾不上追查为何自己莫名其妙在一个地窖里醒来,因为钱樟落和申固还没找到。
由于巡抚大人的妻儿失踪,阿瓦城人心惶惶,很多铺子无心开张做生意。原因是大家担心,没了巡抚大人的云南诸司,会不会又是盗匪横行,官吏乱收钱,关卡乱收钱。
商人都知道,一旦关卡乱收钱,那生意只有亏本的份。
坊间的动静,早有人汇报给了马哈省。马哈省对此也无能为力。他想到了最坏的后果:一旦铺子关张,汉人撤离,阿瓦又将回到以前那个比茹毛饮血好上一点点的过去。
没错,茹毛饮血,申式南说过多次,他记住了这个词。马哈省很清楚,如今,很多住在山里的人,过的日子跟茹毛饮血差不多。
他想不通的是,关卡乱收费,官吏乱收钱,申式南来之前的云南诸司是这样,听说大明中州各地也是这样,为何申式南能管治好,而他就不行,大明的那些官员也不行?
到底是为什么?马哈省百思不得其解。他也想让他的缅甸司发展壮大,可他没辙。
就在马哈省愁肠百转之际,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巡抚申式南的妻儿,被欧离卡巴解救出来了。
消息是南甲驿快马加急送回来的。
宣化军从南掌经八百大甸司回阿瓦,需要经过南乙驿。欧离卡巴率领的木邦司和缅甸司兵卒回乡心切,主动担任先锋官,走在了宣化军之前。
过南乙驿后,探马报知,有一支二三十人的迎亲队伍在快速行进,举止异常。欧离卡巴亲率两个总旗突进,下令盘查,迎亲队伍见事情败露,抽出兵刃与官军血战。
很快,站着的就只剩下领头之人。
眼见逃生无望,他从轿中拉出一个新娘子和一个抱小孩的丫鬟,刀架在新娘后脖上,用官话大喊:“这是你们巡抚申大人的妻儿!放我门走,不然她们就得死。”
欧离卡巴不认识申式南的妻子,但知道巡抚大人这次回阿瓦,就是要与妻儿团聚。
他不敢大意,对手下吩咐道:“都退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
随后往前扔掉腰刀,双手上举,上前半步,道:“别紧张!我要确认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肯定放你走。无论你犯什么事,你的命都没有巡抚大人的妻儿重要。”
那人略作犹豫,问:“你的弓箭手再退后五十步。你要怎么确认?”
卡巴弯下两个手指,向后摆手,喝道:“退!”
众军卒齐齐后退三十步,那人没注意,只觉得够远了。
欧离卡巴再次上前一步,道:“你堵住人家嘴,我怎么知道真假?起码让她说句话,我问个问题。”
那人双手持刀,躲在新娘子身后。听了卡巴的话,那人斜出半步,想要拿掉新娘子嘴里的手帕,拿刀的手向后歪斜。
就在这时,路边树丛斜刺里射出一箭,正中那人拿刀的右手手腕。刀掉落的同时,那人也后仰摔倒。但还没完全倒下,左手手臂又被射中一箭。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欧离卡巴最先反应过来,脚一勾,挑起之前扔掉的腰刀,抓稳后迅速冲到新娘子身侧,制住领头之人。
丫鬟上前拿掉新娘子嘴里的手帕,割断绑缚的绳子。
路边树丛有人喊道:“我们是宣化军的朋友,自己人。”
随后,有两人跃过树丛,落到路边,走到新娘子面前,躬身施礼:“夫人,我们是山河书院的人,救驾来迟,望赎罪!”
被打扮成新娘子的,正是钱樟落。她微微点头,没说话,只是从丫鬟薇儿手里接过熟睡的小孩。
欧离卡巴走到钱樟落面前,抱拳问:“夫人果真与巡抚大人相识?”
钱樟落道:“我夫君正是大明巡抚申式南。多谢将军救我母子,将军往前掷刀,暗留三指军令,我必将将军此番智勇禀告我家夫君。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卡巴大喜,施礼道:“下官欧离卡巴,见过夫人。”
巡抚大人之妻是朝廷四品恭人,他自称下官倒也没错。
“留两个活口,其余全部格杀!”卡巴后退两步,侧身对手下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