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非是灭佛 损之而益罢了
“其实,你自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申式南笑道。
言婴摇头,表示不解。
“你看,你说的是收服,不是收复。”申式南道:“要收复孟养司,我们擒住思任法之后,便是最佳时机。”
言婴点头道:“没错,思氏父子兵败如山倒,只要我们乘胜追击,孟养司唾手可得。”
“可是,如果我们这个时候进入孟养司,我们得到的只是土地,得不到民心。”申式南道。
言婴若有所悟,重复了一下:“民心……”
“说说看,你想到了什么?”申式南鼓励道。
言婴下意识地左右转头看了看。
“放心,这草荒林深的地方,没有锦衣卫。”申式南笑道。
言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靖远伯以文臣总督军务,又以军功封爵,在我大明开国七十年后,仍有这份荣耀,世所罕见。不过,听闻靖远伯曾杀俘、屠城,激得麓川军民同仇敌忾,殊死抵抗,致使明军损失惨重。孟养军民视明军如仇寇,如此,短期内,宣化军确实不宜进驻孟养。”
“对了,正是如此。”申式南笑道:“所以,我们只要把云南各宣司发展起来,让孟养军民看到周边各司百姓安居乐业,物阜民丰,他们就不会再对我们有抵触,我们才可能成就宣化大业。”
言婴恍然,随即赞道:“大人这手润物细无声的策略,委实神乎其神。”
“言佥事,你这爱送高帽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你好歹也是号称江南第一才子的人。”苏甦在一旁骂道。
言婴也有了实职,与苏甦同时任宣化军指挥佥事。
“实话实说而已。难道你不觉得吗?如果换你是巡抚,恐怕早跟憨包一样,第一天就冲到孟养司。然后,某人墓志铭最后一句便是:卒于正统十年秋,享年二十岁。”言婴犀利反驳。
“行。算你恨。”苏甦知道自己在口才上,是赢不了言婴的。
谈笑间,大军进入一个小镇,镇外扎营后,有镇里的百姓送来高粑粑,说是请巡抚大人和副使大人品尝,以便让百姓都沾沾几位大人的福气,将来子孙也好高中高升,有高门高户。
所谓的高粑粑,其实就是一种米糕制作的点心,百姓盖新房上梁时,放到高梁上祈福用的。当然,主要还是分给帮忙盖房的人和邻居吃的。
申式南小时候爱吃,谢清溪当初在船上也做过。回袖也爱吃,边吃边问:“这品相和口味不一样,应该是三户人家做的。”
酸花边吃边给她竖起大拇指:“厉害!这都能看出来。确实是三户人家今日上梁。”
酸花会说本地话,跟送来糕点的老乡聊了几句。
“马上要过年了,这个镇子也不算大,怎么会有三家人同时盖新房?”回袖问。
“说是附近的寺庙拆了,官府低价将拆下来的木料和砖瓦卖给百姓。趁着没到农忙,就赶紧把房子盖起来。”酸花道。
回袖听了,若有所思:“这么说,寺庙拆了,还有功于百姓?”
酸花道:“那还用说!庙里的和尚不事生产,又占有大量田产,好多人为了有口饭吃,都出家当和尚去了。干活的人少,粮食不够吃,最终还是害了百姓。历朝历代,只见百姓饿死了,你何时见过寺庙里有和尚饿死的?”
“这次盖新房的三户人家,其中一家是还俗的。你看看镇里,半个镇子的人都在吃高粑粑。”酸花指着不远处的镇子道。
其实,当地人建房,不是茅草屋,就是木板房,一个地方,只有寺庙是最好的建筑,本身就很有问题。明人来了之后,有能力的人家,都学着汉人盖砖瓦房,这才流行起上梁和高粑粑祈福。
回袖向来不问世事,她时不时抢着管一些申式南府上的事,只是为了好玩。前一久她在上界行走,结交了一些朋友。有消息称,申式南在凡间清理僧道,拆除寺庙,让西方佛门很不高兴。
申式南无心上界之事,只要不牵扯到他,上界闹再大,他也不关心。
上次他被佛门暗算,生死一线,还没来得及报复,望潮居士已经替他出头,让佛门栽了好几个大跟头,申式南就暂时搁置,不再与佛门计较。
回袖将上界的消息告知他后,他顿时回想起,弘忍法师有许多不寻常的地方。佛门向来极少动刀兵,何以那二百多僧人能受弘忍的蛊惑?
坊间传闻,少林十三棍僧曾救过秦王李世民,此事真假申式南不知。就算是真的,佛门动的也只是棍,而非刀剑这样的凶器。
莫非有什么人针对他布了一个局?即便如此,申式南也不后悔借刀杀了那些僧人。那些死活不愿意还俗,又不通经典的僧人,只不过是好吃懒做,贪图信徒供奉的香火钱,不想服徭役,不想干活的蛀虫而已。
这样的蛀虫,比社会底层的混混、泼皮、无赖还无药可救。通过六爷,申式南好歹挽救过不少混混泼皮。
拆除寺院,解散僧众,官府是给了田产补贴的,足够他们还俗后能生活下去。既然他们不自救,又何必怜悯他们?
申式南之所以急匆匆赶去老挝司,处理僧道也是其中一个原因。老挝司的僧众不比缅甸司和大古剌司少,僧人不事耕种,全靠其他人供养,导致老挝百姓日益穷困。
百姓越是没有出头之路,越是信西方极乐世界那套。大多数寺庙吸百姓的血比官府还狠,僧人日子过得比官吏还逍遥,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对百姓的盘剥之上。
“哇哦,这些寺庙全都建得雄伟壮观,佛身全都镀金,那些和尚尼姑一个个白白胖胖,还有布鞋穿。反观百姓这边,茅草屋,烂板房,光脚板,我终于理解老申为什么元宵一过,就急吼吼地往老挝赶了。”骑在马上的苏甦,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不那么舒服。
回袖从剥开一个柚子,抛了一半给言婴:“博士娃娃,你说这柚子,真的是从中州传到老挝、缅甸这边的?我怎么有点不信,明明这边的更好吃啊!”
“叫我博士就博士,为何要带个娃娃?”言婴不满。
“谁让你叫言婴的,婴儿不就是娃娃吗?”回袖满不在乎。
苏甦偷笑。他讲理讲不过言婴,但回袖又是言婴的克星。
“我大明国子学册外第一博士的名头岂是白叫的?”言婴识趣地不在纠缠那个问题:“当然是真的!《诗·小雅》有诗曰‘小东大东,杼柚其空’,汉时民间有无名氏作诗,‘橘柚垂华实,乃在深山侧。闻君好我甘,窃独自雕饰。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说明中原各地早在商周时候就有人在吃了。”
“而且,据我考证,这边的柚子,是福建商人从海上贩卖丝茶和瓷器时,带到了占城、暹罗、针路这些地方,然后传到各地的。你相信,只要搁在阴凉的地方,柚子放两个月还可以吃,出海的人多带一些柚子再正常不过。”言婴一副老学究的样子侃侃而谈。
“唔,有道理。”回袖点点头:“那你说,那些穷人,自己都吃不饱,穿不好,为何但凡有点好的,都是先贡到寺庙里?难道他们不知道,那些东西,最后是被和尚吃掉用掉吗?”
再走一个时辰,就能到达南掌,因此,大家都骑马凑一起聊天。回袖的马上,驮着各种各样好吃的。
众人听了她的问题,一个个面面相觑。回袖刚刚还在谈论柚子,一转眼又跳到苏甦之前的感慨上,也不知她小脑瓜里想的是什么。
关键是,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众人一阵默默。
“我想起一个故事。”言婴突然开口,缓缓道:“当年紫禁城那场大火,交趾和暹罗进贡的大象全被活活烧死。以大象的力气,挣脱绳子,撞开围栏逃走是轻而易举的事。可结果却是,全被活活烧死。”
众人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讲这么一个故事,但好奇之下,全都静静听着。
“大象为何不跑?”见言婴没继续将,苏甦忍不住问。
“大象从小就被拴在大树上训练,它也试着挣脱绳子,可那时力气小,挣不脱。久而久之,它就以为自己再也挣不脱。”言婴接着慢慢道:“所以,大象长大后,哪怕你用根草绳都能拴住它。”
“我知道了。”罗喜财道:“佛家天天跟穷人讲,今生今世是苦海,你们这辈子安心吃苦就好,其他就不要想了,争取下辈子超脱,早登极乐世界。所以,他们跟那些烧死的大象一样,认命了,再穷再苦又能苦到哪去呢?佛说你想超脱,想早点去到极乐世界,就要把你好的东西都给我,我带你们走,给你们开门。”
“好像……还真是这个理。”回袖连连点头,但很快又道:“不对啊,当初咱们在八百大甸打架,放了鞭炮和蜜蜂,那些大象一个个逃得比马还快。”
“那是在战场上。你见过两军对阵,还把大象拴死在战场上的吗?你不会是刚吃完一头大象,变傻了吧?”苏甦说话,半点不留情面。
“你才傻!”回袖抬手就朝前面扔了一块柚子皮。
“好好好。你不傻。但你后边有个憨包。”苏甦闪身躲开,喊道。
“你后边才有个憨包。”回袖立刻回骂。
众人笑得前俯后仰,有人直喊肚子疼。言婴的马走在回袖后面,苏甦那是骂言婴。但回袖的马头,正对着苏甦的马屁股。
“对了,老申,坊间有传言,历史上下令灭佛的四位皇帝,全都壮年暴薨,说是因果报应。你不怕吗?”众人笑过之后,苏甦问了一个不吉利,却不无担忧的问题。
问题多少有些不吉利,众人想来想去,只有苏甦与申式南的关系,才敢提这个话头,让申式南知晓民间消息。
不怪苏甦也担忧,这个传言有一部分是事实,让人不得不信。
历史上,下令灭佛的四人,分别是: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鲜卑人,四十四岁时,死于崇佛的宦官之手;
北周武帝宇文邕,鲜卑人,三十六岁暴病,薨;
唐武宗李炎,三十三岁时,猝薨;
后周世宗柴荣,因胸口恶疮突发,三十八岁时薨。
“你觉得我会怕吗?”申式南根本不在意,笑道:“首先,这是一个将荒谬归纳在一起,然后逆向举证的手法,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下令灭佛的皇帝暴薨,没下令灭佛的皇帝,难道就没有暴薨的吗?”
“其次,那四人都是皇帝,可我不是啊。”申式南道:“我遵从的,是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的遗命。”
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是太祖朱元璋的谥号。
苏甦和言婴知道,太祖高皇帝在洪武年间,的确多次下令清理僧道。
申式南抬头看天,又望了望四野,昂然道:“最重要的是,四帝均是经天纬地的圣明君主,我申某区区一四品官,倘能与四帝齐名,何其幸哉!”申式南道。
“也对!魏太武帝拓跋焘善用骑兵,亲率大军灭胡夏、北燕、北凉,伐柔然,征山胡,降鄯善,逐吐谷浑,取刘宋虎牢、滑台等重镇要地,最终统一中国北方。好汉一条!”言婴附和道。
“周武帝宇文邕,三十四岁统一北周。唐武宗李炎,任用李德裕为相,征调六镇,奇袭回鹘,汰简冗官,置备边库,开创会昌中兴。”苏甦不甘示弱:“周世宗柴荣器貌英奇,善骑射,通书史黄老,整军练卒,招抚流亡,轻徭薄赋,为政清肃,盗不犯境。”
“端的是个个有为!”言婴击掌赞道:“唐武宗时,四千六百余所佛寺有的皇宫还大,坐拥膏腴上田数千万顷,二十六万余僧尼不事生产,又免徭役田赋,使田荒民饥。此等景象,若不治理,国将不国。”
“正是如此!”申式南道:“不过,‘灭佛’之说欠妥。云南诸司僧民失衡,寺院遍地。岂不闻少则得,多则惑?我此番治理,非是灭佛,仅是损之而益,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此乃大道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众人纷纷点头。
老挝司很快到了。众人前面已经有经验,老挝司的各项事务处理起来驾轻就熟。申式南架空了同知、副使、佥事等一帮毫无建树的流官,给他们送上一坛又一坛打酒,让他们整天醉生梦死。
那些流官也还是有一些作为的,起码老挝司的归化,比申式南到过的几个司都要好。老挝司遣使朝贡也是最积极的,这让申式南对刀氏印象极好。
没错,老挝司宣慰使也是刀氏一族。老挝司境内有老族、傣族、掸族,还有从云南迁徙来的苗人和瑶人等,虽然是不同的族群,但其实都是同宗同源,说一样的话,过一样的习俗。
永乐二年,土官刀线歹被封为宣慰使,之后刀线达继任。刀线达继位时年龄尚小,内有几大势力夺权之忧,外有安南侵袭之患。直到八年前刀线达掌权,情况才稍有好转。
有刀泽咏在,加上申式南一贯的豪礼相送,大家倒也其乐融融,刀线达对申式南和言婴推行的治理策略,基本上也都是支持配合。
傻瓜才会拒绝配合!申式南提出的陆路和水路商队,提前给宣慰司内大小头目分红,人人笑得合不拢嘴。
最重要的是,申式南返回缅甸司之前,将宣化军留下了一千四百兵马,铁鹰卫则全部留在老挝,使得安南不敢轻举妄动。
兵指安南,这才是申式南抛妻离子,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来老挝司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