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豹变
申式南与钱樟落听罢,相视对望,互相从对方眼里看出了讶异。申式南猜到了个大概,道:“我去母亲那里看看。”钱樟落点点头。
侯练的委屈,果然向谢清溪哭诉过。结合母亲透露的消息,申式南把整个事件的经过,基本还原后讲给了钱樟落听。
苏蕤与书童在芍药丛中强行苟合,正值关键时刻,被突然闯入的侯练吓了一跳,当场疲软。到了夜里还是没反应,苏蕤急得找到母亲又哭又闹,并把在花丛中行苟且之事被表姐冲撞告诉了苏母。
第二天一早,苏蕤还是不得行。苏母并不认为是自己和儿子的行为有问题,反而气势汹汹闯到侯练房间门口一通大骂,完全不顾自己亲侄女的脸面。
骂归骂,苏母还是叫人喊来了丹阳名声最响的大夫,可大夫也束手无策。大夫说只能尽量调理,但也交代要有个心理准备,万一治疗无效,苏蕤此生恐怕再也无法行房。
苏蕤上有姐姐,下有妹妹,男丁却只有他一个。身为家中独子,才十六岁就不能人道。母子俩哪受得了这个打击,羞怒之下,不顾亲情脸面,直接将侯练赶出家门。
让侯练心寒的是,苏蕤这一房不是长房,按说没资格赶她走,可苏家家主和族中长辈一个个对此不闻不问,显然是默认了苏蕤母亲的做法。
侯练这才明白,自己一个女儿身,再大的委屈和羞辱又怎抵得上传宗接代来得重要。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明白,申式南为何怒骂大家族的虚伪。
然而,她不明白的是,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智识影响下,传宗接代的极端行为又岂止是大家族会采取,普通百姓之家更甚。
因为大家族起码子嗣众多,还有选择的余地,而普通人家压根没得选择。故此,没生男娃的媳妇根本没啥地位。公婆甩脸色那都是毛毛雨,违背人伦法理的各种“补救”更是家常便饭,比如弟弟上嫂子的床,公公上儿媳的床,等等,历史的车轮在这种事上那是碾了一茬又一茬。
伤心之下的侯练,也不想再回到丹徒的那个家。因为她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弟弟出生之前,自己母亲被奶奶辱骂虐待的事。母亲生妹妹坐月子期间,想洗个热水脚,奶奶非但没让下人烧水,反而端了一盆冷水来。
侯家也是大族,开山始祖在后汉做过尚书令,做过位列三公的大司徒。侯练自小锦衣玉食,没体会过什么苦楚。被姑母扫地出门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这个亲戚家和自己那个家有多可怕。一时之间,甚感凄惶,仿佛天下之大,竟无自己安身之处。
猛然间,心头浮现花园里遇到的那张笑脸。于是二话不说,与随身丫鬟一起打好包袱,决心上申式南的船出去走走。侯练被二婶扫地出门,苏甦也很不高兴,据理力争之下,反倒被族中长辈一通训斥。
一气之下,苏甦带了些衣物和盘缠,自个儿悄悄出门,上了申式南的大船。申式南没见他送行,也没见他同行,以为他改变了主意,不再随他南下游历,微微失望之后,也没放在心上。
起因和受的委屈都难以启齿,故而侯练只说想搭船,却没解释什么。但谢清溪洞若观火,三言两语交谈下来,就让侯练忍不住大倒苦水,伏在谢清溪腿上哭了个畅快淋漓。
谢清溪的老辣在于,与侯练谈话之前,就让如月把小乙叫来,说是亲手做了申式南小时候爱吃的蒸糕,让她端点送过去给钱樟落尝尝。小乙到的时候,侯练正哭到伤心处,小乙好奇之下,忍不住就将侯练讲的事偷听了去。
偷听来的,加上自己注意到的苏蕤母子对侯练的怒骂,小乙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小乙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对,谢清溪做了蒸糕要给儿媳尝尝,为何不让如月直接送到申式南的船上,非要让如月到申式南的船上来叫自己去拿?蒸糕是云南民间盖新房上梁时,主人家做了分给乡邻和来帮忙的人吃的。申式南爱吃,为何却只说让钱樟落尝尝?
思来想去,小乙觉得很可能就是要自己递话给钱樟落。要不然,钱樟落对侯练有误会,一直心头有刺,影响夫妻感情。
在无锡县歇息了一晚后,终于来到苏州府。申式南让大伙在苏州府好好玩耍,说会在苏州府停留至少两天。这些日子,申式南一门心思忙于筹钱,对天庭事务无暇兼顾,只是让四仙轮流上天与晁错一起值守花药宫。今天是芽芽上天。
申式南担心还有妖怪对母亲不利,于是让薇儿与酸花一起陪着母亲。他自己带上回袖、花醉和裴寒等驾船进入白蚬湖。白蚬湖位于松江府最西端,与苏州府接壤。
杨克定留下的地图早被申式南记在心里,几人佯装游玩,很快找到一个名为荣秀小筑的地方。沈万三字仲荣,别名沈秀,因而将此地取名荣秀小筑。荣秀小筑远离村镇,已经破败,屋瓦和梁木基本上已被人拿走,但匾额还在。
几人停船靠岸,见周围无人,还是带上酒食,假意野餐,以掩人耳目。四人分头寻找地下金库入口。杨克定既然查到,并言之凿凿,说明地下金库并非空穴来风。
最终,还是申式南在花木山石处找到暗门。山石高大,大半埋入地下,巨石与院墙之间的小道宽约四尺,可供两人并行,暗门就在巨石下方。暗门所在之处,刚好被巨石与花木挡住,即使院里都是人,也看不到暗门的开合。
可能沈万三也想到,万一荣秀小筑颓败或起火,屋梁和墙壁可能不在,但花木和巨石反倒容易幸存,故在此处设置暗门。暗门的启动机关,在石上一个积水的凹槽处,凹槽中间是一个粗陋的石雕船,侧上方有一个“卍”字符,能看出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
整块巨石都是自然风化的,只有字符和既像船又像元宝的凹槽是人工开凿。申式南看出异样之后,试了几下,发现“卍”字可以左右转动,船只可以上下升降。
“卍”字本是佛家符号,寓意集万德,得永恒、永生和吉祥。武则天不但发明了“曌”字,还规定“卍”读作“万”。沈万三的万贯家财,主要是海外互市得来,因此有船好理解。
一阵琢磨尝试,申式南将船只升起,“卍”字右旋三下,巨石脚下果然缓缓张开洞口。与佗吕悔斋的地库暗门设计不一样,这个洞门是在地上平平移开的,斜向下的台阶清晰可见。
申式南唤来三人,用石木试了一下,没发现有机关。可能沈万三也觉得,这个地下金库再弄机关没有必要。花醉留守洞口,其余三人鱼贯入内。
地下金库被搬空了六七成,却也没让人失望,还剩下很多。见过杨克定留下的金银,申式南还是又被震撼了一回。
回袖管着府里的日常开支,其实对钱财没太多感觉,可还是被地下金库那巨量的、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惊呆了。裴寒也震撼不已,不过,他对名利看得不重,倒也有几分定力。
申式南大喜过望,长舒一口气。有了这笔钱,起码三五年内的铁鹰卫军饷不用愁了。
三人粗略清点,地库里没被搬走的金银加起来,大约折合三百一十万两银子。清点很容易,因为只有金银,没有其他珠宝翡翠。
三人各带了一些金银出来。申式南决定将此地买下,作为河清船运的备用总号。同时,在苏州府和松江府买下三四处宅院,一方面是作为河清船运的经营之所和住宅,另一方面作为恒产。
人无恒产,则无恒心,这道理是没错的。孟夫子说了,无恒产而有恒心的,只有“士”能做到。这可天底下,士能有多少呢?又有几个是同他一条心的士呢?
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只能将大事做到底。做事得有人帮衬,能帮衬的人,除了“士”,更多的是普通人。大多数的人,看的是你的势,而势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恒产,是家宅。
到了官府一问,荣秀小筑的原主人是沈万三的一个不记名外室,她孤身一人,死去之后就成了无主之物,再后来就被收归官府所有。可官府收归之后,才发现只剩残垣断壁,不值几个钱,是以官府也懒得管。
荣秀小筑周边全是无主沼泽地,申式南要买下荣秀小筑这个破宅连同周边的土地,官府自是乐见其成,当天就把手续办好。
白蚬湖探宝之旅比预期的顺利,申式南没有耽搁,留下回袖和裴寒监督金银转运。他则继续前往浙江按察司赴任。
其中一笔金银是调拨给桃哥,用于养殖鸽子和花满汀的筹建,以及河清船运和海晏船运杭州分号的筹建。
钱樟落明白了侯练的遭遇之后,对她亲近了不少。拉家常的时候,钱樟落意外得知,只比她小一岁的侯练,竟然读过《陶朱公养鱼经》和《齐民要术》,熟知陶朱公的经商与用人之学。
侯练十一二岁时,就很喜欢下河摸鱼。十三四岁时,经常跑到外婆家附近沼泽地捉鱼,由此养成了野性子。好在父亲挺惯着她,没有逼着她必须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十五岁及笄礼后,她向父亲借了点钱——是真借,约定了本息数额和归还日期——然后买下一片桑田,又雇人在桑田里建了六个鱼圃(鱼塘),从团鱼、鲤鱼和神守(鳖)等鱼虾的品类选择,到雌雄鱼苗的多寡比例,再到鱼饲的制作,等等,她都亲身参与。
结果,十六岁的她,不但连本带息还了父亲借给她的钱,还小赚了一笔。直到今天,刨去雇工的钱,她的桑林和鱼塘还每年给她带来二百多两银子的收入。
更关键的是,她发现《陶朱公养鱼经》采用的度量衡与周制和明制都不一样,却与汉制一致。由此,她断定所谓的《陶朱公养鱼经》,其实是后人假托陶朱公所著。
可惜的是,侯练的父亲在家族里说不上话,没法给她更大的支持。就连她的婚配,族里长辈都要干涉,意图将她许配给镇江府通判的傻儿子,只因通判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
为表不满,她借踏春和走亲戚为由,离家来到姑母家小住。父亲知她心意,却也扛不住族中耆老一再施压,于是默许了她的离家。
申式南一到杭州,就先买了一栋三进宅院,这才到浙江按察司就任。可他还有一个职务,那就是新昌知县。五日后,他留下妻子、母亲和一部分人在杭州,自己带着回袖、苏甦、言婴和花醉等人上任绍兴府新昌知县。
据说新昌民风骄嚚,果然,申式南还没正式到任,半路就接到拦路告状的,而且被告正是他。
告状的是三个甲首和一个里长,起因是县衙鼓励开荒,可山民开荒之后,官府竟将其归为官田。原告要求县衙归还民田并赔偿青苗损失。
状词里甚至列明,正统初年,新昌共有官民田地山塘三千一百顷,其中田二千顷,地六百顷,山五百四十顷。这是证据。可这证据来得蹊跷,没有人指点,就凭几个甲首和里长,怎么可能知道官府的田地数据?
申式南呵呵冷笑,不知是何人想给他这位新任知县下马威。申式南一行刚到县衙,还没来得及上任,一伙人就手持腰牌风尘仆仆闯进县衙。
为首之人是申式南老相识王炬。王炬带来圣旨和吏部任命文书,任命申式南为左佥都御史,巡抚云南四府诸司。即刻上任,无需回京复命。
新昌知县还没上任,就被改任新职。申式南奇怪的是,他也没地方为官的经历,怎么就直接进中枢,成为京官了?
左佥都御史是都察院下设的官职,正四品,上面还有正三品左右副都御史,以及正二品的左右都御史。大明的巡抚机制,起源于懿文太子,后来,永乐帝为安抚军民,曾派遣吏部尚书蹇义等二十六人巡行天下。申式南的巡抚与蹇义等人一样,并非固定官职,属于临时差遣。
尽管如此,巡抚依然权责极大,包括清理吏治,安抚流民,抚恤灾民,平定叛乱,镇守边关,整饬边政,举荐贤才,宣化德政,陈明地方利病等。
不过,申式南能巡抚的,仅限云南承宣布政使司的永宁府、临安府、广西府和广南府等四府,以及南甸宣抚司、陇川宣抚司和车里宣慰司等各宣慰司宣抚司。
“高举(王炬字高举),上面这是何意?”申式南悄悄问。他是真不明白,上书《麓川靖安疏》并自荐代天巡狩后一直没下文,为何又突然来了这么一道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