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崖(六)
封沐传音时的心态相当凝重,在她想来,逆天而行应是件该严肃认真考虑的事情,但燕和光的反应让她始料未及。
“你遇到我,便不是天命。”
“我不受此间天命所控,而你我死生一体。”
“今后,何不试试与我一起,挣脱这天命?”
那些字眼,一字一句地被少年轻声重复,燕和光只觉自己失去了解读思考的能力。明明是生了颗玲珑心的人,此时却连这区区几十字也捉摸不透。
比以往更低沉的声音,更温和却坚定的语气,这传音听着真清楚啊,可是脑海里怎么雾蒙蒙的,一片混沌呢?
燕和光的表情还是云淡风轻的,但那陡然加重的呼吸却清楚地暴露出主人不平静的内心。
只是等到那呼吸声渐渐平复了,封沐也没有等到一个答案。
什么嘛,修真界的热血少年不应该瞬间应下然后抒发一番凌云志吗?
不过她是宽宏大度的家长,愿意再问一次。
那一抹熟悉的神识再度触探到了他的识海,只是这一次语气显得不耐烦了点,传音内容也出乎意料。
“一个字,干还是不干?”
燕和光还没理清楚这句话内里的逻辑是否给了他选择,就听到自己的喉咙似是不受控制地吐出一个音节。
一个让封沐满意了的音节。
“这才对嘛,我命由我不由天,来,把这句话念一遍。”
“我命由我,不由天。”
少年人的嗓音低哑悦耳,封沐其实是不满意的,因为听着太没气势了些。
但这句低声呢喃,像是一个讯号,也像是一道惊雷,骤然炸响在九天之上。沉寂的星轨终于迎来变动,命运的引绳串绕缠结,封笔万年的传奇史诗终于迎来新的篇章。
“我命由我不由天?听听,你那小朋友好大的口气。”
天玄界中,那一处不为人知、不可明说、不应存在之地,一道足以令人沉醉的女音响起,在这方空间里悠旋回荡,语调虽慵懒其中却杀意凛然。
“那封慕晴更不是个省心的,许是她教的,你可得当心养虎为患。”
与那女音来源处遥遥相对的方向,一个清冽的男音响起,如此回应道。
“不劳费心,尽在掌握。”
“呵。”
男音传来一声轻笑,随后这方空间复归于死寂,刚刚的针锋相对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牢中那一人一魂自然不知道他们被议论了番,此时他们的话题已经转移到今日为何大师兄传讯要燕和光来这一趟。
“刚刚那人说了句,这是规矩……你肯定是成了什么案子的嫌疑犯了。”
封沐尽心尽力地分析着,燕和光只偶尔轻声应答。
实际上,此时他也的确没将封沐的话听进去几句,脑海里还不断萦绕着那会封沐所言的几句话,一遍遍盘旋,一遍遍铭记。
黑牢里是浓郁至极的暗夜,睁着眼睛与闭着眼睛实在没什么区别,但燕和光一直在用双眸努力“看”,连眨眼的动作也飞快。
明明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但在燕和光的感知里,此时的黑暗与刚进入这里时是不一样的。
此时,眼前这长夜,隐隐有光。
待真正的日光照进黑牢时,已是两个时辰后了。
屋顶天窗缓缓开启,一道刺目耀眼的光直打在燕和光身上,昨夜那两个执法堂弟子再度出现。这一次,没等他们催促,燕和光便自觉跟着走了。
“自那日起并不曾见过他。”
一踏入正堂,劈面而来便是一连串的诘问,被一个大腹便便的修士骂了半天,燕和光才从这颠三倒四的语句中拼凑出了缘由。
白青死了,连尸身也寻不到。
白青,那一日那个面容妖冶,自信笃定地想要拜入千仞峰的少年。他的魂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以血亲之精血也寻不到灵魂或尸体的分毫踪迹。
而燕和光,作为最后与他有过冲突的人,自然是有嫌疑的。
“靠,他当时想杀你诶,”封沐生气了,“我们还没找他家的麻烦呢。”
燕和光一点也不急,只是坦然站在那里,平静地陈诉道:“是产生过冲突不假,但显然以我的实力,伤不了他。”
那白胖修士神情激动,上前几步,恶毒的言语刚要倾泻,被上首风鸿冰冷的眼神一激,当即闭了嘴。
“青儿是白家近千年来最有天赋的孩子,此事,须得给我白家一个交代。”
上首,坐于风鸿对面,一直沉默不言的老者缓缓开口道,声音嘲哳难听。
“除了查出凶手,白老还想要什么交代?”
风扬声音稚嫩,圆圆的眼睛却锐利地盯视着对方。
“你这是何意?青儿可是在玄天宗里出的事!”老者眼眸危险地眯成一条缝,说道,“你若是这般态度,老夫便只能请示真君主持公道了。”
“请示真君?你不是知道白青本就该死吗?”
风扬如此呛声回击道。
老者面色陡然一变,风扬冷笑道:“直接开价吧。”
“一千年。”
早已想好的条件脱口而出,不带犹豫的,不知已在心中酝酿了多久。
“白老,狮子大开口可不是好行为,”风鸿突然插话道,“五百年。”
老者眼珠一转,将这数字再提了提。
“八百年,这是底线。”
“五百年是我能做的主,眼下真君闭关,奏请尊者是什么后果您比我清楚。”
风鸿不想再绕圈子了,开口就将一切后路堵死。老者苍老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决绝,正要应下时,就听得风扬补充道:
“白青之事,需广而告之。发生这等令人悲痛之事,封氏所属门下的年轻弟子,今后都得小心不是吗?”
“你这是要把我白家往绝路上逼!”
那老者的情绪陡然爆发,双目圆睁,站起身怒视着风扬。封沐“看”得分明,这老者竟连自己的灵力都要控制不住了,周身涌现大大小小的灵气漩涡。
风扬只是冷笑道:“种什么因,便结什么果。”
“也不知他们这讨价还价的几百年是什么意思,广而告之封氏所属又为何让他这么激动?”
听到封沐的传音,燕和光微眯了眯眼睛,其实他也不知眼下是何种状况。自师兄开口后,这厅堂里便没有了他的事。
厅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一块玉玦的出现瞬间消失不见,那白老像是看见什么极为可怕的物什,脚下一个踉跄。
风鸿将玉玦握在掌心,读取到讯息后讶异地一挑眉,但是他的表情全被隐藏在面具之下,没人看得到。
他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老者,对上他忐忑的表情,轻声笑道:“尊者有令,不必通知一概年轻弟子,倒是有件事尊者让白老您亲自去办。”
说罢风鸿将手掌摊开,老者干瘦的手虚虚一握,那玉玦就到了手心里。
“白某,拜谢尊者。”
那老者向东方恭谨行礼后方才离开,也不知那玉玦到底传了什么信息,玉玦到手后老者的神情明显放松了许多。
见老者离开,那白胖修士也赶忙跟上,只是没走几步便折返回来。
此时的他已脱离了那副暴躁易怒的模样,眼神阴险诡谲,整个人像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风鸿和风扬,最后死死盯着燕和光。
“我知晓你们这些千仞峰弟子都有些寻常修士没有的手段,哪怕灵力低微也不能小瞧。若我儿的死因真与你,与你们有关系,那我便是拼尽一切也要教你们付出代价。”
待他走后,厅堂里只有这师兄弟三人相对。
“我要去查白青一事。”
风鸿冲燕和光点了点头便离开了,倒是风扬,小小的身体漂浮在空中,拍了拍燕和光的肩膀问道:“师弟在黑牢可有受苦?”
“未曾,请师兄放心。”燕和光犹豫片刻,还是出言问道,“师兄可否告知,那白青发生了何事?”
“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说来话长。来,坐这慢慢说。”
风扬用着自己的幼童身躯做着极为老成的动作,将燕和光按到位置上后,才背着双手晃晃悠悠地飘到另一边坐下。
“曾与你说过,这白青的白家,与徐娇娇的徐家都有着特殊血脉传承,而他们也都是‘封’氏所属,或者说千仞峰所属。白家已经数百年没有出现特殊血脉的传承者了,但他们想维持这荣光,便造出了个假的,也就是白青。”
“而秘术的后果就是白青寿命受影响,他这次的确是被人所害,但他迟早都会死在玄天宗来为家族换取好处,因为他本就是弃子。”
风扬的嗓音没什么起伏就讲完了故事,说完音调才带了点笑,问道:
“你先回千仞峰吧,接下来会封山一段时间,你一人在山上,能照顾好自己吧?”
燕和光沉默着点了点头,便告辞离开了,而在他身后,风扬迈着小短腿,也缓缓踱步而出。
天穹如水洗一般干净清透,地上的人心却是无论何种明镜也映不出的幽暗。
此时天气晴方好,风扬仰头看着,口中却呢喃着:
“风雨欲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