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野蛮生长
田果果的声声控诉,令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老黄彻底愣在了原地。
直到前来围观的村里人的窃窃私语惊醒了这一家人。他们这才像是从一场漫长而可怕的噩梦里苏醒,早已满身都被冷汗浸透。
黄琼英趁机甩开了老黄箍着她的手,冲到田果果面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她早已是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歇斯底里地哀求:“别说了,别说了,妈妈求你别说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心爱的女儿、珍重的宝贝,见她那双本该稚嫩、纯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却变得浑浊而苍老。
黄琼英彻底崩溃了,捂着女儿嘴的手无力地垂落,她跪坐在地无声痛哭。
她终于彻底撕开了伪装的画皮,露出内里早已腐烂的皮肉。
余也看着这一场家庭闹剧,一时无言。他和宋执右对视一眼,默契地退了出去,把空间还给他们一家人。
院子里的桌椅还没撤完,他们挑了个角落坐下。
刚一坐下,余也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尽管已经事先得知了真相,余也自认有了心理准备,但当那块仅剩的遮羞布被残忍地揭下时,□□裸的真相还是如此触目惊心,像道血淋淋的伤疤,横亘在这家人的心坎里。
黄琼英虐待她失智的母亲固然可恨,但老黄、老黄媳妇,和黄琼英的丈夫田国涛就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
余也不敢苟同。
光是从老黄对小房子那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来看,他绝对不可能毫无察觉。但他却默许了姐姐的行为。
幼时父母几乎构成了孩子的全世界,孩子从父母那里学会说话、行走,他们哭笑,满眼都是父母。但他们不断成长,直到他们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大,大到能装下山川河流、银河星系,却又不舍得分出一部分,去装下曾经那个小小的世界。
道德和法律是自私的枷锁,人们负重前行。有人贪图轻松,便卸了它们,最终却成了连自己都畏惧的怪物。人生来自私,所以无私才成了美德。
宋执右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对一次性纸杯,倒了两杯热茶,递给余也。
他像是知道余也在想什么似的,说出了他的心声:“他们在老人遭受虐待的时候选择了无视或是沉默,很难说他们是无辜的。”
一口热茶下肚,驱散了寒意,肠胃变得温暖熨帖。余也捧着杯子,这份暖意从杯壁传到手心,让他整个人舒服不少。
他点点头:“他们一样都有罪过。”
情感容易蒙蔽双眼,让人难辨是非。就连田果果,出于天真且懵懂的本能,想以让外婆自由的方式,换取自己的母亲重新变回原来的温柔无辜。而对母亲犯下的错,她却曾经下意识地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这些都在一步步地将一个老人推向死亡。
“余也。”
就算田果果将自己的外婆从小房子里放了出去,但这场旅途是那么短暂,这个老人最后却还是死在了那个小房子里。
“余也?”
余也越想越深,像是摒弃了外界的一切,专心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
他突然有点怀疑,老黄的母亲真的是自己上吊自杀的吗?
是因为被迫禁锢在房间里情绪抑郁,抑或是不堪遭受女儿的虐待?
“余也。”
直到宋执右叫了他第三遍,专注地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余也才注意到。
他茫然地扭头看过去,却见对方正皱着眉注视着自己。宋执右的眼神像是无奈,但又透着明晃晃的不赞同。余也莫名觉得有点心虚,掩饰地摸了摸鼻子,移开眼。
“……嗯。”他应得含含糊糊,声音也因此显得气势矮了一截。他试图解释,向宋执右表达他的猜想:
“我刚在想,老黄的母亲会不会不是……”
“余也。”
谁知,宋执右却打断了他:
“我不在乎这个。”
余也下意识地就要脱口而出:那你在乎什么?
但他没有,因为很快他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听到宋执右说:
“余也,不要陷得太深。”
余也愣了。
宋执右的表情严肃,英挺的五官在昏暗的灯光下像被笼上了一层薄纱,显得异常柔和。不知怎么的,余也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看出了点温柔缱绻的意味。
[扑通。]
余也突然很想听听,他心里的声音,又会在说什么。
这天晚上没有星光,但夜色暧昧。
一股拗了许久的劲终于被宋执右的三言两语轻轻卸下。
余也笑了,夜风卷起鬓边的黑发,柔软的发梢蹭着微陷的酒窝。笑容里带了十成十的少年气,他一手撑着下巴,冲着宋执右恣意昂扬。
“借你吉言。”
[扑通。]
某种未知的情愫不知何时早已被埋在了心里。而那颗被种下的种子,在今夜野蛮生长。
他们仰头,安静地看着夜空。今夜没有星星,但余也突然就释然了,他开始为之前巴士上的矫情感到羞耻。因为不管之前和宋执右看星星的人是谁,但此时此刻此地,这个人是他了。
他们在这个小院子里无声地并肩望着夜空,灵堂那里的争执也落入了尾声。
老黄摇摇晃晃地从那里出来了。
他不知从哪儿拿着一瓶酒,到了院子里,走到余也和宋执右的身边坐下。
他扬了扬手里的酒:“小余、小宋,陪我喝一杯吧。”
三盏小小的玻璃杯里斟了酒。
今天晚上实在发生了太多事,老黄有些力不从心,他端起自己那杯,闷头就是一口。
余也跟着痛快地饮了一杯,末了咂咂嘴。
之前他在商业街摆摊的时候,他那些摆摊的老同事们收了摊就经常凑在一起相约去喝酒,余也被拉着去过几次,凭借着一副不见底的好酒量征服了一群社会大哥。
他偷偷观察宋执右,见他果然一副乖宝宝的样子皱眉看着面前的这杯酒。余也乐了,心想他之前指不定喝的都是八二年的拉菲,那玩意儿顶天了也就喝个微醺。这让他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城。
之前被教训挑食的憋屈也跟着一扫而空,他挑着眉嚣张地看着宋执右,挑衅:
“你是不是不行?”
他以为宋执右会恼羞成怒地反驳,然后被他激得一口闷下这杯酒,糗态百出。
没想到宋执右坦诚地点点头:“嗯,我不行。”
余也怒其不争地敲敲他面前的桌子:“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宋执右一派恍然大悟的语气:“那我行。”
面上却毫无波澜。
余也无语:“你到底行不行?”
宋执右:“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余也:“?”
我怀疑你在开车,但我没有证据。
老黄忙着伤春悲秋,只听着了后半段,凑热闹的本能让他跟着附和:
“就是,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余也:“?”
余也不想理他们,扭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闷头又是一口。
老黄鼓掌,不禁夸道:“好酒量。”
酒喝得痛快,心情自然能稍微舒坦点。院子的角落里,那座小房子孤零零地在那儿,老黄对那里的观感复杂,他看着那被黑暗模糊了轮廓的房子发呆,过了半天,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
“我隐隐约约知道一点,我姐……黄琼英她把妈关在那里。”他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但我自己家里的事也乱成一团,我就没过问。我对不起我妈,我……”
他说不下去了,闷头喝了一口酒。酒辣了舌头,烫了嗓子,但他觉得自己的心还是凉的。
“果果说的没错,我们都该死。”
话说到这里,气氛有些凝固。
他们都知道此时说这话已经太晚了,那个曾经在丰山山脚等他们玩耍归来的母亲早已经成了一块冰冷的死肉,成了一团灰、一抔黄土,一吹就散了。
老黄将酒杯重重地砸在桌面上。他已经连喝了三杯酒,双颊晕起了两坨红,眼神也跟着有些涣散。他冲着小房子那儿的虚空,微笑,像是看到了什么人在那儿向他招手。
“妈……”他抹了把脸,双眼通红:“我妈去世之前,是走丢过。我们都以为她是脑子糊涂,自己跑出去了,谁知道……”
余也问:“她去了哪儿?你们知道吗?”
老黄摇头:“她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被巡逻的片警发现的,已经犯了病,神志不清的,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余也想了想,试探性地猜测:“是不是……囡囡?”
“嗯。”
囡囡,又是囡囡。
囡囡一般都是对女孩儿的昵称,带着珍爱与宝贝的意味。
田果果的话里,她的外婆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嘴里都是她的囡囡,甚至还错认了自己的外孙女。可老黄的母亲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黄琼英。而黄琼英始终在她的身边,甚至还是虐待她的元凶。
这个囡囡,或许不是黄琼英。
如果不是黄琼英,那又会是谁?
老黄垂着眼坐在那儿,像座沉默的石像,这座石像缓慢而沉重地开口,光是这个动作仿佛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妈她……以前还生过一个女儿,算是我的妹妹。但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老黄抬起头,笑得悲凉:
“就死在丰山那片枫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