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坠落
季节交替之时的天气总是很多变，刚刚还是风和日丽，转眼间天就阴了下来。层层叠叠的乌云压在他们的头顶，像是随时都会塌下来，将他们压得粉身碎骨。
苏北以为自己听错了：“逃跑？”
吕家乐点头：“嗯，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苏北又犹豫了：“可我们还小，很快就会被……”
吕家乐打断了他的优柔寡断，他的语速很快，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苏北，你就不想跑吗？这种没有自由没有自尊日子你还想过下去吗？”
苏北还是犹豫：“可是你不是说，很快我们就会高考了，一下子就到了吗？”
吕家乐无奈地笑了，他看着苏北的眼神带了点可悲：“苏北，我是骗你的呀。”
“还有六年呢，苏北，还有六年……”
他苦笑着，突然说不下去了，用手捂着脸，沉重而缓慢地蹲下了身，他才十几岁，此刻却像个佝偻的老头。
“六年太久了，六年会发生很多事的，我真的，我真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我真的等不了了。”
苏北愣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吕家乐。不管是在平时，还是在他们的秘密基地里。他所见到的吕家乐都是自信的、耀眼的，他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昂着头挺着胸，脸上永远带着微笑，万众瞩目。
可此时此刻的他却崩溃地蹲在校园的无人角落里，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他把光鲜亮丽的伪装扔掉，将自己最脆弱而柔软的一面毫无防备地展示给了苏北。
苏北很想安慰他，可他意识到自己似乎也没有资格对他说：“没事的，吕家乐，都会过去的。”
因为苏北自己也知道，这是不会过去的，永远也不会。
就算他们长大了，家庭也会是附加在他们身上沉重的枷锁。他们自打出生起就被迫悬挂了这把枷锁，永世无法挣脱。
过了很久，苏北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想想。”
“我晚上会在这里等你。”
“嗯。”
“如果……如果你最后不打算来了……”吕家乐说不下去了，“我等你到十点。”
吕家乐是溜出来的，他很快就得回去，走之前，他盯着苏北的眼睛不放：
“苏北，我们是朋友吧？”
“嗯。”
“那我希望，就算你没有来，也不要告诉别人我去了哪里。”
苏北有点不舍，他点了点头，答应了。
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今年的第15号台风妮亚图将于今天晚上九点左右在我市登陆，请我市市民紧闭门窗，减少外出……”
电视里正在放着今日的台风预警。
“这台风真是怪吓人的，突然就转向了，也不知道我们家的雨棚会不会被掀掉。”妈妈抱怨，“苏北，别光吃饭，吃点菜。”
苏北几乎将头埋在了碗里，他胡乱地点点头，头也没抬地夹了菜往嘴里塞。
台风要来了，吕家乐怎么办。苏北有点担心。
“我吃完了。”他胡乱地将碗里的饭菜都吃干净，转头跑回房间。
他想联系吕家乐，跟他说今天有台风，不要出门了，可是苏北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他突然想到，他们两个班是同一个数学老师。
苏北趁着妈妈还在洗碗，在客厅拨通了老师的电话，他以作业和吕家乐的拿错了为由，要来了吕家乐家里的联系方式。
打电话之前，苏北有点紧张，他知道吕家乐的父母并不喜欢他，他还怕自己嘴笨，不小心把吕家乐的计划透露出去。
“嘟——”电话过了很久才接通，对面是一个温柔的女声：
“喂？哪位？”
“喂，你好，我是……我是苏北。”
“苏北？”那边顿了一下，语气变了，虽然乍一听还是温温柔柔的，“哦，是隔壁班那个同学是吧？麻烦你不要找我们家乐乐玩了好吗？我们乐乐学习很忙的。”
苏北听得直冒冷汗，他的手紧紧捏着话筒，还是坚持把话说下去：
“我不是、我不是来找他玩的，我只是想问一问，吕家乐到家了吗？”苏北赶紧补充，“数学课代表把我们两班的作业拿混了，我拿了他的。”
“哦……这样啊。乐乐去上补习班了还没回来。”
“补习班？可是今天不是台风……”
“台风？台风怎么了？台风天就不要学习的啦？人家都在学习，我们乐乐当然也要学的。”那边的女声有点不耐烦了，“作业拿错了就写在另外的纸上好了，反正题目是一样的，明天和老师说一声就行了。好了，阿姨有事先不说了，等乐乐回来我会跟他说的。”
苏北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那边就挂了电话。
苏北听着电话的忙音，脑袋里思绪纷乱。
补习班？
可是吕家乐明明说他在秘密基地等他……
苏北的眼皮直跳，他看着外面愈演愈烈的风雨，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他答应了吕家乐，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希望他已经顺利地逃跑了，挣开他的枷锁，去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苏北这么祝福吕家乐，也这么安慰自己。
那天晚上苏北终究还是没有去秘密基地。
他父母看他看得太紧，而且他太胆小，没有勇气作出这么大的壮举。
他们果然还是不一样的人，苏北想。
但是第二天苏北去学校的时候，听说吕家乐生病住院了。
生的什么病没人知道，只是说晚上去补习班回来的路上淋了雨，发烧了。
“台风天还去补习班啊？”苏北听到有同学夸张地说。
“不愧是年级第一。”
苏北的思绪很乱，他觉得事情不大对，而且那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过了一晚上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在隐隐加强。
吕家乐他，到底怎么了？
苏北再一次见到吕家乐，已经是一周后了。
那时候苏北正像往常一样地往秘密基地走，才刚走到教学楼后面，手腕就突然被抓住了。他突然想起了那天那个让人很不舒服的中年男人。
苏北猛地一转头，看到的却是吕家乐。
吕家乐看起来很憔悴。短短一周时间没见，他瘦了很多，眼下全是青黑，全然没了当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吕家乐，你……”
“苏北，你听我说。”吕家乐的语气很急，“你不要再去秘密基地了。”
苏北疑惑：“为什么？”
吕家乐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他的嘴唇颤抖，好半天才又挤出一句话：
“那里不安全。”
他没有解释太多，但他的言辞恳切，盯着苏北的眼睛恳求他：“苏北，答应我，别去那里了。”
苏北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泪水，要落不落的，满满地蓄在那里。
苏北点点头，答应了。
吕家乐缓缓松开了握着苏北手腕的手，苏北这才注意到他的手很凉。
现在虽然已经入了秋，但天气依然炎热。可今天的吕家乐却穿上了长袖。随着他的动作，苏北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从领口袖口露出来的带着浅浅瘀痕的皮肤。
“你冷吗？”苏北问。
旁边的树丛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吕家乐整个人猛地打了个哆嗦，他现在就像是个被猛兽威胁了的幼兽，对周围的环境时刻警惕。
转头一看见是只鸟，他的身体才又缓缓放松下来。
苏北觉得今天的吕家乐很奇怪，和以前很不一样，像是经历了什么很可怕的事。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吕家乐说要逃跑，但他始终也没能问出口那天发生了什么，他有没有逃跑成功。
但如果他逃跑成功了，今天苏北也不会在这里看见他了。
吕家乐深吸了一口气，他鼓起勇气；“苏北，我接下来，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苏北问。
“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吕家乐不再多说了，苏北看到他眼睛里有些很坚定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肯定是很危险的事。
苏北有些担心，但他知道他已经阻止不了吕家乐了。
他们之间的气氛渐渐缓和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吕家乐才又开口：“苏北，那天对不起。”
苏北摇头，他并不觉得那天吕家乐有做错了什么。
可吕家乐不这么觉得。
吕家乐苦笑；“那天我说的不对，六年，忍一忍就过去了，那天我情绪太不好了，我……”
苏北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就像以前吕家乐安慰他那样。
“没事的。”
吕家乐的眼泪终于安静地落了下来。
“苏北，我们做个约定吧。”
“什么？”
“我们说好，高考之后一起去一个遥远的城市，然后我们就在那儿，不回来了，好不好？”
“好。”苏北点头。
“那你等我回来。”
两个少年的手指勾了勾，做下了共同的约定。
吕家乐对他笑，他脸上的泪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们终有一天，会插上翅膀，获得自由，然后在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快乐地生活。
童话里都是这样的结局。
可现实里的结局是，屠龙的少年死在了恶龙的巢穴里。最难过的是，所有人都觉得是少年缺乏屠龙的勇气，选择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天傍晚，吕家乐从楼上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