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苏北
苏北打开家门的时候,家里弥漫着一股饭菜香。
妈妈在厨房里做饭,她的手艺不算好,总是习惯放很多调料来掩盖她手艺不好的事实。苏北不喜欢,他闻到太油的东西会想吐,可他没有办法,他们总是要盯着他吃下去。
他们说苏北你太瘦太矮了,男孩子这么矮,以后到了社会是会被人笑话的。
此时爸爸大摇大摆地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新闻。
“唉要我说啊,就不该推行这个政策,现在好了,搞得乌烟瘴气的,看看人家x市。”他摇头,恨铁不成钢。
“啪嗒”,苏北轻轻关上门,他们家不允许关门声太重。
爸爸看他一眼:“回来了?”
苏北点点头,背着书包低头往房间里走。
路过沙发的时候,他听到爸爸在那儿抱怨,声音不大不小:“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
妈妈端着一盘炒得油腻腻的菜出来了,刚好听到这话:“苏民你说什么呢?”
她放下盘子,白了爸爸一眼:“一回家就知道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帮帮我。”
爸爸皱眉,拿起遥控换了个台:“我工作都这么累了,让我歇一会儿不行吗?”
“你上班累,我上班就不累吗?”妈妈解下围裙,甩在椅子背上,“我每天下班,还得去菜场买菜,回来还得伺候你们父子,你还给我脸色看。”
“你那点坐办公室的工作有什么好累的?我看不如早点辞了,回家多管管孩子,你看看他……”
苏北的头更低了,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回了房间。但他没有关上门,他们家白天不让关房间门,妈妈说一个和谐的家庭中不应该有秘密,他如果不心虚的话,就应该大大方方地敞着门。
客厅里的对话声十分清晰地传到他的耳边。
他听到妈妈说:“凭什么让我辞职?你儿子你不管?别什么事情都推给我好吧。”
爸爸:“我怎么都推给你了?儿子家长会我没去开?他上补习班我没带他去?我没给你们钱花?”
妈妈冷笑:“也就这两三样天天颠来倒去地说,你除了这些你还做什么了?我同事的老公,人家赚得也不少,回家照样帮着洗衣做饭……”
妈妈话还没说完,爸爸就摔了遥控,打断了她:“你这么喜欢你就跟他去过啊!”
外面开始争吵,苏北默默地从书包里掏文具、课本和练习册。
[好累。]
苏北是在夏天出生的,他妈妈说,他是夏天的小狮子。
狮子勇敢、威猛,男孩子就应该像狮子一样。
可苏北天生性格内向、情绪敏感、心思细腻。苏北不喜欢狮子,他更喜欢猫咪,他喜欢可爱的事物。
小时候路过玩具店,苏北盯着一个可爱的娃娃瞧了好久,妈妈来拽他,他鼓起勇气跟妈妈说他喜欢这个娃娃,他想要。妈妈皱了皱眉。
旁边有个小男孩同样看中了一个玩具,他指着架子上的机器人在地上打滚、哭闹。
妈妈看见了,他对苏北说:“妈妈给你买机器人好不好?男孩子都玩这个的。娃娃是女孩子玩的,我们苏北是男孩子呀。”
说着,妈妈也不等他回应,转身拿了机器人就去结了账。
一边的男孩看着他羡慕极了,可苏北却一点都不开心。他只想要娃娃。
他们说,苏北啊,你是男孩子,男孩子就应该调皮捣蛋,男孩子就应该有阳刚之气,男孩子就应该玩男孩子该玩的东西。
可是什么是男孩子该玩的呢?
苏北只知道他不喜欢这些。苏北喜欢可爱的娃娃,喜欢精美的甜品,喜欢漂亮的花纹图案。苏北羡慕小女孩们生来就拥有的一切。
爸爸妈妈为这事吵了很多次,他们都说是对方的“种”不好。苏北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他们管他管得更严了,只给他买男孩子“应该”喜欢的东西,把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反反复复地告诉他:
苏北,你是男孩子,男孩子就要做男孩子该做的事。
苏北上小学之后,父母开始给他报各种兴趣班。他们一开始拿了少年宫的宣传册给苏北看,让苏北自己选喜欢的。
苏北看了半天,想选手工。他喜欢自己装点自己的小世界。
他拿着宣传册欢天喜地地去和爸爸妈妈说了,但他们听了却直皱眉。
“手工?手工有什么用?”妈妈摸摸他的脑袋,“我们学钢琴好不好呀?其他小朋友都学钢琴呢。你看过电视上人家弹钢琴没有?多有气质啊。”
苏北不明白,不是他们先让自己选的吗?为什么到最后还是由他们来决定他该喜欢什么呢?
最后苏北还是学了钢琴。
妈妈往家里买了一架钢琴,满脸喜气洋洋地问他:“苏北,喜不喜欢?”
苏北不喜欢,但他没说出口。
他知道他说了也没有用。
苏北胆子小,比起其他小朋友来反应也有点迟钝,他总是跟不上老师的节奏,按琴键总是手忙脚乱的。每次轮到他弹的时候,全班小朋友哄堂大笑,让本就内向的苏北更羞得抬不起头来。
少年宫的老师和他父母说了,他们觉得没面子,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废物。他们开始轮流在家里监督他弹琴,每天晚上都逼着他在那儿弹两个小时。
苏北很想看少儿频道的动画片,白天的时候,班里的同学都在讨论这个。苏北也和妈妈说了,换来妈妈的瞪视:
“你还想看电视?你也不听听自己弹成什么样了?”
苏北害怕钢琴。
害怕钢琴的人永远也弹不出好的音乐。
很快,苏北的父母就明白了他根本不是弹钢琴的料,因为不管苏北在家里多么拼命的练,等到上场了、比赛了,苏北还是弹得一塌糊涂。
苏北怯场。
家里那台钢琴再也没打开过,但每次妈妈偶尔想起来,都会指着钢琴数落他:“还不是你自己说要学,买了又不好好学,浪费。”
苏北心说他没有,他一点也不想学钢琴,他想学手工。
可没有人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
苏北变得越来越安静,安静到有时候连他的父母都会把他忘了。
有一次他们接苏北下补习班,苏北补了一天的课,很累,在后座蜷缩着睡着了。
爸爸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就知道睡觉,懒成什么样了。”
妈妈白他一眼:“还不是跟你学的。”
他们在车上又吵开了,而这争执声也只是让苏北在睡梦里皱了皱眉,并没有醒来。
等到了商场,父母把车在外面一停,锁了车门就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还不忘继续吵。而苏北被他们关在了车里。
那是一个夏天,太阳热辣辣地晒下来,里子关了空调。苏北是被热醒的,他揉揉眼睛,想问问爸爸妈妈怎么了,却发现车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着急地推着车门,车门却纹丝不动。苏北急得满头大汗,这让他感觉更加闷热。
最后他绝望地坐在后座,愣愣地看着前方。车子的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小吊坠,那是个小相框,一面是他们一家人的照片,另一面写着“幸福一家人”。
闷热的空气将他包裹,把他蒸得满头大汗,他觉得自己吸进的空气都是灼热的,通过气管灼烧着他的肺,他快要透不过气了。
苏北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但苏北竟油然而生一股释然与解脱。
苏北的父母回来的时候发现他昏倒在车后座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粗心大意。他们赶紧把苏北送到了医院。
等苏北醒来的时候,妈妈在一旁给他削苹果。她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说:
“你说你怎么不机灵一点,也不知道提醒我们。”又一块苹果落到盘子里,妈妈不忘补充道,“笨死了,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小孩。”
苏北觉得有点委屈,他想说他睡着了,但他张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他沉默地蜷缩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就好像这就能保护他不再受伤一样。
那天,其实是苏北的生日。
他是出生在夏天的小狮子。一只不勇敢、不骄傲、蔫搭搭的小狮子。
后来有一天晚上,苏北半夜想上厕所,路过父母房间,发现他们房间的灯还亮着。鬼使神差的,苏北在他们房门外停住了。
父母之间难得没有大吵大闹,他们心平气和地谈着严肃的话题。
“要不我们再生一个吧?”他听到爸爸这么说。
苏北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有些父母觉得自己是孩子的神明,能够主宰孩子的一切,让他们喜欢什么他们就喜欢什么,他们应该是怎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
他们从来没有在意过孩子到底想要什么,孩子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们也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出了事他们也只会怪孩子,笨死了。
如果一旦发现孩子有一点不顺他们的心意了,他们就会说——
再生一个吧,下一个更好。
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呢?
第二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苏北在路边看到一只小猫,应该是哪户人家不想养了,偷偷丢在那里。它窝在纸箱里,很安静,可它一看到苏北,就开始兴奋地“喵喵”叫起来。
它也没有人要啦,苏北想,和他一样。
前几天吃饭的时候,妈妈还在说着哪里的一个小女孩被狗咬伤了。说完她还警告苏北,离那些动物远一点,脏死了,谁知道身上有什么细菌,小孩子碰到是会生病的。
苏北一向很听父母的话。但今天,他想勇敢一回。
他把小猫偷偷捡回了家。今天父母都加班,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用书房的电脑查了好多该怎么养小猫的知识,细细地在笔记本上记下,最后谨慎地把那些浏览痕迹都删了。
他将小猫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将它洗干净,细细喂养。
令人惊喜的是,这样一连过了好几天,小猫都没被发现。
苏北在心里开始想着,只要他再仔细一点,他就能再养很久很久,甚至养到他长大了,小猫也长大了,小猫生了小猫,而他也离父母远远的了。
但实际上很快,小猫就被发现了。
那天苏北回家的时候就感觉气氛很不对,父母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等着他。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们说的吗?”
苏北心头一跳,摇摇头。
妈妈生气了,声音尖锐:“你还学会撒谎了?那只猫哪来的?”
苏北含着眼泪,固执地摇头。
爸爸也怒了:“哭什么哭,你是男孩子!不许哭!”
他们怒其不争,他们觉得苏北不听话了,他学坏了。
“那只猫我扔了,你给我回房间做作业。”
“扔哪儿了?你还好意思问我们扔哪儿了?你也不看看你上次期中考试考了多少分。”
“钢琴么不会弹,每天话也没两句,说你两句就知道哭。”
“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吃的穿的哪个少你的了?你就这么对我们?”
苏北觉得好累,真的好累。
但这些话苏北从不敢跟父母说,他们听了肯定会说: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累的?不就是上上课玩一玩,有什么累的?你就是没吃过苦。
那天晚上,苏北生病了,一连病了好几天。
妈妈说都是因为他碰了那只猫他才生的病,猫多脏啊,都是细菌。
但苏北知道不是。
他觉得自己已经病了好久好久了,从他记事起他就开始生病,从他不能得到那个娃娃而只有机器人的时候,他就开始生病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北再也没见过那只小猫,他在心里期待或许有谁把它捡走了好生养着。
但他也不能否认心里的另一个声音,那就是它可能早已经死在了某个角落,在某个清晨被人发现。人们会觉得很恶心,然后它的尸体就被无情地扔进了垃圾桶。
他只后悔自己把那只小猫捡回了家,如果不是他,可能会有别的好心的人把它带回家,让它有个温暖的家。而不是像现在,连它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好累。]
[好想死。]
苏北成了算命摊的常客,只要没人来接他放学,他就会在余也的摊子上逗留一会儿,摸摸小猫,吃吃冰棍。
小卖部冰柜里的存货都归了他们俩,有时候再加上个宋执右。
余也说他就是图冰棍吃。
苏北冲他笑笑,将手里的冰棍仔细吃干净。
“我妈妈不让我吃,她说吃了会拉肚子。”
余也撇撇嘴,将冰棍剩的棍子瞄准垃圾桶,远远一丢,精准地丢了进去。
“她不让你吃你就不吃?她还能管你一辈子不成?”余也冲他眨眨眼,“你看,你现在不就吃了?你不仅吃了,你还天天吃。”
余也狡黠地笑,他那副乖巧的好青年模样,难得染上了几分坏小孩的意味。苏北愣了一下,他突然有了种冒险的刺激感,就好像他真的背着父母,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学着余也的样子,将手里的木棍往垃圾桶的方向远远一丢。木棍在垃圾桶边沿上蹭了一下,但还是落了进去。
苏北伸出手,和余也击了个掌。
他们说话的时候,宋执右就在一旁靠着树站着,手里拿着一本书。余也觉得他装模作样,不断怂恿着右右过去,在他鞋上多踩几脚。
右右不喜欢宋执右,不想靠近他,反而一扭头,在余也鞋上高贵地踩了一脚。
苏北快乐地笑。
最近他觉得好快乐,非常非常快乐。
要是能一直这样快乐下去该多好。
他仰起脸天真地问余也;“我以后能跟着你吗?”
余也乐了:“跟着我干什么?跟着我给别人算命?”
苏北认真地点点头。
余也故意板起脸:“我可不收徒弟,余氏绝学,不轻易外传。”
苏北垂头丧气地低下头,踢着脚边的石子。
“但是,”余也蹲下来,和他平视,“如果你乖乖上学,好好长大,我就告诉你这其中的门道,好不好?”
“嗯!”苏北高兴地点头。
余也伸出小指,和他拉了勾,做了约定,那么他们就算是朋友了。
“朋友之间是要分享的。”苏北一脸严肃,“你答应告诉我秘密了,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苏北问:“你知道吕家乐吗?”
余也摇摇头。
聊到这件事,苏北有点伤感,他努力控制着发酸的眼眶。
“前两天,他从楼上掉下去了。”他顿了顿,“他死了。”
余也突然想起了前段时间路过的出殡队伍,高挂的招魂幡、被泪水打湿的黑白相片,以及被风卷着飞舞,最终却成了肮脏的、破碎的残片的纸钱。
余也和宋执右对视了一眼。
苏北这个年纪的少年,对死亡已经有了模糊的概念。
他暂时没有说下去,但余也知道,他想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有用“跳楼了”这个说法,他说的是,“他从楼下掉下去了”。
苏北抬起手,用衣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确实应该是一只勇敢的小狮子。
“我觉得他不是自己跳下去的。”他说,“有人把他推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