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章 它就蹲在这儿看着
人的大脑对任何情绪的承受力都有一个阈值，惊恐太过，自然就会晕倒以自保。
仵作已经晕了三回又被强行叫醒，再次晕倒的时候，只恨不得先哭求赵小将军做个人，然后再昏倒。
但昏倒不由人，他只能饱含郁闷伤心地闭眼，恨不得自己干脆躺死了算了。
衙役们已经到了一片，升职加薪都不能让他们鼓起勇气再进去帮忙了。
直到季狸进来，众人都还在极限拉扯。
谁不知道凶手越来越残暴，必须尽快抓到人，不然大案不破还继续让凶手杀人，上面必然会申斥。
可是……
真真是做不到啊！
见季狸过来，李勇饱含热泪：“王妃！下官也知道案情紧急，可咱们能不能稍稍缓缓？就稍稍缓缓就行！”
季狸怜悯看着他：“李大人受苦了，诸位也都受苦了。”
她叫赵明灯：“赵儿，你们这些上战场的都扛不住，更不要说他们了。事情越着急就越是要慢慢做，来，过来，都先坐下歇歇。”
她温声给众人念一段平心静气的经文。
众人听着她清甜平静的嗓音，这才渐渐觉得自己活过来了，都跟个孩子似的盯着她看，热切地希望她继续念，不要停。
季狸善解人意地念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有人嚎啕大哭才停下来。
众人都转头看向了墙角。
是张继祖。
年轻人跌坐在墙角里，一边哭一边喊娘，像是个被抛弃的小孩儿。
仔细想想，他纵然念书厉害，却也不过是个在家里被父母独宠着长大的孩子而已。
季狸轻声问道：“已经确定是张夫人了？”
李勇叹气道：“尸体手上带着一串儿红玛瑙，张秀才一眼就看到了，说那是他母亲从不离身的佛珠。”
他欲言又止。
季狸认真道：“凶手的行凶手段越来越凶残，而且已经盯准了张家，如今缉凶破案迫在眉睫，大人无论有什么想法，都还请不要有顾虑，说出来大家集思广益。”
李勇苦笑道：“或许是我多虑了，管家仍旧不见踪影，会不会是他恼羞成怒杀人？”
季狸想了想：“大人还是觉得是情杀吗？”
李勇道：“张家举家都是大善人，平日里从不与人为难，甚至常常帮助别人。
若说有点儿什么矛盾犯得上这样杀人，我只能想到情杀了。其实今日下官有些话没说透，如今却是不说不行了。
张家这位管家，曾经在酒醉后跟朋友说过婚约和悔婚的事，且至今未娶。
管家那位朋友后来问过是不是心上人嫁给了更有钱的，管家默认了，还让他不要乱说话，说这人就在身边，最容易招惹流言，怕污她清白。”
他看向张继祖，无奈道：“我当时想着，张夫人毕竟已经快五十岁了，说这些没影儿的事不合适，可如今……”
张继祖大哭道：“我从未听父亲母亲提过！他们恩爱有加，我父亲甚至连个妾都没有啊，母亲怎么可能会……”
李勇道：“张夫人已经遇害，还是这样泄愤的手段，所以我猜，会不会谋杀张老先生，是管家逼迫夫人与他私奔的手段。
后来他想逼迫夫人跟他走，夫人不肯，又猜到是他杀了张老先生，管家便怒而杀人灭口。”
他说出自己的推测：“仔细想想，也就只有管家，在张家三十多年了，跟老爷夫人最熟悉，也最容易接触到玉狮子而不被人怀疑。”
没有人能说出第二个更符合逻辑的推测。
季狸细想了一遍，暂时没能找到更合理的推测：“李大人所说不无道理，既然暂时没有其他线索，就先找管家。”
张继祖满脸是泪：“真的是他？可为什么啊？明明过去的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啊！为什么忽然就动手杀人了？”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会，会不会是因为老爷在外面养了个女人？”
张继祖一愣：“你说什么？！”
门口的阿芳婶儿眼眶通红：“奴婢不是有意偷听的，实在是那天老爷夫人吵得太厉害了。
老爷从来不拈花惹草，却忽然跟夫人说要纳妾，还是贵妾，且那个女人肚子里还有了老爷的骨肉。
夫人那天伤心极了，奴婢怎么安慰，她都哭得停不下来，还是想着少爷快回来了，才忙忙忍下悲恸，筹备宴会。
是不是管家知道了这件事，以为夫人会就此死心，跟他走，所以才……”
张继祖怒道：“我不信！你不要说八道！这根本不可能！”
李勇皱眉道：“想不到还有这种事。你可知道那个女人在哪儿？”
阿芳婶儿报了个地址。
张继祖跳起来就往外面冲：“我去找她！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季狸见他神色不对，沉声道：“去把人追回来！”
可张继祖跑得太快，又走了府中小路，众人都没能追得上。
季狸想起来张继祖的神色，皱眉道：“直接去找那个女人，否则怕是张秀才就要变杀人凶手了。”
这小孩儿受刺激太过，正是情绪崩盘的时候，又骤然听闻恩爱了几十年的父母感情破裂，他爹甚至搞出来了私生子，整个人便有些癫狂了。
这不就是妥妥的激情杀人的前奏。
季狸叫了个府兵来，问周围的人：“谁知道具体路？”
一个衙役道：“我知道，我家就住在附近。”
季狸道：“劳烦你与我家亲兵过去救人。”
那衙役刚点了点头，就被府兵抓起来扛上肩膀，朝着外面狂奔而去。
季狸想了想，最终决定在这儿等结果。
她并不认为那个外室是杀人凶手，甚至不觉得张志秋和李晴柔的死跟那外室有关。
但如今所思所想都还只是猜测，线索也是七零八碎，需要更多线索去构建框架，才能得出正确答案。
李勇沉声道：“如今案子的大体脉络已经清楚了，就等抓到了人再询问了。”
季狸点点头，看向了厨房。
李勇顺着她的目光来去，登时脸色一白，还是见季狸一个小姑娘都稳稳站在这儿，这才忍住了没有去吐。
他无奈道：“仵作恐怕是不成了，我看他眼神都涣散了，这样下去根本没有办法查案。”
这时候，一直沉默站在季狸身后的溶溶开口道：“奴婢去看看吧。”
众人都是一愣，齐刷刷盯住了溶溶。
小姑娘模样娇媚柔媚，说她是个娇滴滴的富家小姐都有人信，验尸？她怕不是在说昏话吧？
李勇哭笑不得：“溶溶姑娘年纪小，怕是连鸡都没有杀过吧？”
溶溶柔声道：“家父宋云杉。”
这个名字一出，李勇悚然而惊：“宋云杉？！凉州宋云杉？！”
其他人也都愕然瞪圆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季狸转头看向赵明灯。
赵明灯压低声音：“王妃，凉州宋云杉是大明第一仵作，先皇亲封的，只是后来家中遭难，全家被人灭族了。”
他看向溶溶：“想不到溶溶竟然还是名家之后。”
溶溶垂下眼帘，声音依旧柔软：“我父名讳，的确便是宋云杉。我跟着父亲见识了一些东西，略微学了些手段。”
一旁的仵作如同诈尸般蹦起来：“我来给姑娘打下手！”
赵明灯瞪他：“仵作醒得可真是时候啊！别了吧？李大人都说你不行了，别再吓出毛病啊！”
仵作脸色惨白，眼神却非常坚定：“溶溶姑娘还这么小，还是个小姑娘，她都不怕，我怎么也得进去帮忙，给她壮胆！”
季狸握住溶溶的手：“尸体可怖，你不用为了帮忙逞强。”
溶溶反握住季狸的手，第一次抬头地注视着季狸的眼睛：“奴婢想帮王妃做些事，无论什么都好，只要能帮王妃就好。”
季狸从她眼中看到了极浓重的怜惜爱重，竟一时被震住了。
溶溶温柔地叮嘱季狸：“王妃就在外面等，千万不要进来。”
不等季狸回答，她已经跟仵作要了工具，径直进了厨房。
为了散味道，厨房的窗户门都是大开的，因此季狸和众人虽然站在外面，却还是能清楚听见里面的动静。
仵作刚进去没一会儿就没忍住干呕了。
溶溶安静得像是消失了。
很快，仵作的声音低了，里面传来了细细索索的声响。
有衙役忍不住脑补了里面的场景，难以忍受地冲出了院子。
李勇脸色惨白，想说点儿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又实在忍不住好奇：
“溶溶姑娘看起来不大，就算是跟着宋大仵作学了东西，也见识了一些尸体，但那样的尸体，我们这些大老爷们看着都晕……”
说没说完，就见季狸脸色一白，撇开了脸，像是被吓到了。
李勇见她脸白得跟透明似的，又想到她年纪小小身体不好，还要来遭这个罪，而自己的女儿呢，跟王妃一样大，却还在家里憨吃信长呢。
他温和道：“王妃为了王爷已经尽力了，但有些事情实在非人力所能及，王妃也不要太勉强自己。”
季狸说了一声谢谢，声音很小，视线都没有上抬，可见是真怕了。
李勇有点儿相信昨天季狸说的“不害怕是装的”的了。
验尸的过程非常漫长，在院子里还常常能听见仵作的惊呼和呕吐，实在不是个好体验。
尤其是……
里面不断传来古怪的味道。
李勇胃囊翻翻涌：“王妃，咱们还是出去等吧！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实在是不想闻到熟肉的香味儿，以及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臭味儿了。
季狸摇了摇头：“李大人先出去看看其他地方，我再查查这儿有没有什么线索。”
李勇劝道：“再要破案也得量力而行啊，王妃大可等自己适应一下再说，万万不用如此逼迫自己啊！”
季狸面上坚定，心里却是苦笑。
她也不想这么卷啊！
可是熟透了的李晴柔……她把脸扭到了脚脖子上，歪着头冲她卖萌啊！
李勇见劝不住，而院子里的味道陡然浓烈起来，实在忍不住捂住嘴跑了。
他一跑，几个死撑着的衙役也受不了跑了。
一时间，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府兵季狸和鬼。
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忽然响起，季狸谨慎地拿捏着视线缓缓转头，就见玉狮子跑到了厨房边角的草丛里，正唏律律的叫。
季狸快步过去，却在将要到达的时候猛地顿住了脚步。
李晴柔骤然出现在她的路线里，歪着头扬脸瞧她，肿胀膨胀的嘴角裂开一笑，登时崩裂出一道白森森的口子。
季狸：“……”
她指尖抽了抽，下意识就想掐自己人中。
她想闭上眼睛，但实际上，她面无表情地盯住了李晴柔，一步步靠近，靠近，直到看到她的全身，然后绕开了她，走到了草丛边。
背后传来咔咔咔的声响，像是骨头转动、关节摩擦的声音。
然后稀糊糊水肉分离的声响……
季狸浑身僵硬，额头上冷汗冒起，可表情却愈发稳如老狗。
总要过这一关。
现在要是过不去，被鬼怪吓住了，耽误了查案时间，最后就得跟它们贴贴。
想想最坏的状况，心里就能觉得好受多了。
……才怪！
季狸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垂眼低头开始检查草丛。
草丛里一切正常，只是在草窝遮掩之后，有两个浅浅的半圆压痕。
像是人踮起脚尖压出来的脚印。
季狸眯眼。
她在脑海中模拟了一下什么动作会弄出来这样的动作，然后慢慢转头看向厨房。
她如今站的位置离脚印已经很近了，转头的话，刚好能够看到厨房蒸笼的方向。
她顿了顿，迈步走到了脚印旁边，模仿着那个脚印的姿势踮起脚尖站好，却发现并不能站稳。
她于是蹲了下来。
蹲下来，后背靠着墙。
脚尖踮起。
抬头。
目光所及，刚好是大锅放第一层蒸屉的地方。
再高一点，低一点，都不是这一层的蒸屉。
李勇在门口探头探脑：“王妃这是在干什么？”
季狸转头看他：“李大人，这儿有个脚印，脚印只有半张，想要留下这样的痕迹，就得踮起脚尖蹲在这花台上，背靠着墙。”
李勇下意识点点头，忍不住走到了门内，他发现季狸所在的位置很隐蔽，不刻意注意根本看不见人。
季狸沉吟着，又转回了脸，面无表情盯着窗户口的位置，声音发凉：
“蹲在这儿，正好能看见第一层蒸屉，正好能看见，他们把她抬上去，蒸熟了。”
李勇眼睛一点点瞪大，看着面无表情蹲在草丛里，只隐约露出一双眼睛和头顶的少女，只觉得满身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