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第213章
第二日一早,我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早已醒了,满脸的苍白憔悴,似是一夜未眠直至天明。见我推门进来,他想说什么,我放下一件略有些陈旧,却十分干净柔软的白布长袍。我将他扶起,给他脱去身上身为丞相的那一身的衣衫,换上了这一件,然后,我扶着他下了地,他浑身无力,几欲摔倒,我牢牢的扶住了他,他几乎全部都依在我的身上。
“很不适吗?”我问他。
“还可以忍受。”
“那就好。”
我半托半扶他到了院中,早上的阳光一片金黄,他久未见到阳光的光芒一时无法适应,伸手微微遮住了眼睛。
扶着他这么站了一会,他略有适应之后,我才带着他慢慢走出了门口,外面正遇见崔娘子,崔娘子惊讶的看着孔明,道:“妹子,你夫君的病好了?”
我笑了笑,说:“好了些许了。”
“李神医真的神医啊,这也能治好!前几日我看见他的那时候,还以为他已经……”崔娘子猛然住了口,不好意思的道,“看他这样子还没好全,这么的虚弱憔悴,妹子为何带他出门,怎么不在家多加休养?”
我小声解释道:“今日,是个大日子,他虽然病着,也想来尽一点心力。”
崔娘子叹了口气,道:“大人会知道的。妹子,我帮你扶。”
“多谢,不用了。”我对崔娘子道,“崔娘子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这夫君面薄,一向不太喜欢别人触碰他,再说我还扶的动他,也不知道他这病可好全了,万一过了崔娘子,就不好了。”
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崔娘子闻言也就不坚持了,便道:“那你扶着他慢慢的走,不着急的,我先去了。”
“嗯,好。”
崔娘子挽着篮子便先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我们,叹了气,道:“多好看的一对小夫妻,只是怎么都这么弱呢!唉!”
我扶着孔明一路向山下的镇子里缓步而行,没多时就感觉到他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我也不说话,只在他坚持不住的时候,带着他原地停留一会,让他稍作歇息,他现在浑身绵软,一丝丝的力气都没有,几乎就是全靠我托着在。
“你不问问我要带你去何处吗?”
“有什么可问的。”孔明的额发都已被汗濡湿。
“我带你进山里丢给畜生吃了。”
“随你。”
他是真的不惧,并不是假的。
半个时辰的路,我们边走边停,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勉强到山下的镇子里,镇子不大,民生凋敝,并不繁华,只有百户左右的人家,却家家户户都扯了白布挂在了门口。
我托着孔明走到祠堂的时候,孔明也已到了极限,几乎晕阙,也真的一步都无法挪动了。
祠堂门口的老者看着甚为慈祥,迎了上来,问:“李神医还没有回来吗?”
“兄长闲云野鹤,云游四方是他的志向。”
“可惜了啊。”老者说,“李神医妙手仁心,造福我等,我们深感神医大恩大德。哦,这位就是你的夫君?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我替孔明说:“我夫君姓孔。”
“孔先生安好。”老者拂了一礼。
孔明躬身以回,轻声道:“不敢当。”
“早上崔娘子已经说了你们会过来拜祭,随我来吧。”
“多谢。”
村镇不大,所以祠堂也不大,不大的祠堂打扫的干干净净,遍布白色的帷幔,我扶着孔明走了进去,他一眼就看见祠堂正中,白色帷幔下的神位,恭恭敬敬的写着“汉丞相忠武侯诸葛之灵位”,他呼吸为之一顿,后退一步,险些摔倒。
老者不解,问我:“他这是?”
我低低对老者解释:“家夫前段时日一直抱病,不知道诸葛丞相已经殡天,他此生最为崇敬丞相,所以我二人今日来给丞相上香,略表薄意。”
孔明猛然转过头看着我。
老者叹口气,道:“诸葛丞相,真是当得起一代名相啊!今日是丞相头七之日,天下各处,无分魏蜀,都在祭奠丞相啊!”
我低声对老者说:“家夫身体还不好,我代家夫上一炷香,不知可否?”
老者看了看孔明,叹气道:“这身子的确还没好,能勉强来到这里,已经是一片赤诚了,你便代为上香吧。”
“多谢。”
我恭恭敬敬的点燃一株香,上至灵位前,跪在蒲团上三跪,身后老者和孔明在说:“丞相半生征伐,攻伐之事,虽说杀虐是过重了些,但是诸葛丞相对我们百姓秋毫无犯,蜀国国力不因年年征战而有所不怠,诸葛丞相能做到这一点,实乃千古名相啊!”
“杀虐……过重?”
“此地叫岷山村,原先也是有数万人口的大镇,后来,为了抵抗诸葛丞相年年北伐,朝廷就三番五次来征男丁,今儿是曹将军来征,明儿又是司马将军来要人,故而人口才会凋零至斯啊。”
我上完香回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孔明,跟老者说:“年年征战,你来我往,这不能怪诸葛丞相一人。”
“老朽当然知道与丞相无关,此番丞相殡天,得奉王诏,普天之下,四海之内,皆为诸葛丞相痛哭,四海八荒皆祭诸葛丞相一人啊!”
上完香后,到我一路搀扶着孔明往回走,孔明皆是一言不发,回到木屋时,天已近晚,我将他扶回屋中,道:“你好生休息,明日我找辆马车,送你回成都,送你回去之后,你我就再无瓜葛了。”
“你将我从地狱之中,逆天救回,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我正要离去时,听见他在身后问了这么一句。
我默了一会,道:“与你无关。”
“你救的是我,怎会与我无关?”
我想了想,转身看着他,道:“你本就没有死,所以没有救回一说。”
“胡言。”孔明也看着我,“我若不死,诸将皆在,怎会容你将我带至此地而不闻不问?他们怎会上奏陛下说我已经亡故?我若不死,陛下怎会下诏四海祭奠于我?”
我没有说话。
“我本来就在奇怪,我为何会在此地,这身体又为何这般虚弱不堪,以至于,初初醒时,竟然连话都无法说……原来,那一天,我真的已经死过了……”
孔明聪明,他能问出这个,我不奇怪。
“是,你死了,因为你留有遗言,允许我将你遗体带走,我才能带你的尸身离开大营,来到这里,后来的事,我也没有去问,他们可能做了你的衣冠冢吧。”
“你为何会知道我的遗言?”
“我听见了啊,你说遗言的时候,我就在门外听的一字不落。你临死之际,还能想到对我的亏欠,想到我平白的死于你之手,想到你曾经对我的许诺,这已经不容易了,丞相。”我站在门口,远远的看着他说,“只不过,以你的绝情,杀了也就杀了,你不认为杀我有错,能为国而死,是我的荣幸,能用我的尸骨替丞相扫清北进的障碍,是我的荣幸,又何必念着什么亏欠不亏欠呢?”
“……”
“对了,你的小弟子还问我,既然来了,为何不让你见最后一面,让你瞑目。你觉得呢,丞相?可笑至极!你要杀我,也差一点真的杀了我,我能活下来,不是因为你突发的善心,是天降大雨熄灭了上方谷的大火,这一点你没料到吧?而我被司马懿挟持,丢进了虎口,要不是那一晚此间的猎户正好去猎杀猛虎,我就真的给猛虎当点心了!更甚者,要不是李鹤云游到此,正好又救了我,我也不能这么站着跟你说话。上面每一条,条条件件,与你有关吗?哦,杀我与你有关,仅此一条与你有关。你杀我,我还要凑去你的跟前,告诉你,丞相,我没死呢!你可以瞑目了呢!是要这样吗?”我一步步走到他身前,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说,“那我现在告诉你啊,丞相,我还没死,命大,怎么就活下来了呢,太遗憾了!要么,再杀我一次?”
孔明呼吸为之一滞,他无可辩驳。
我看着他艰难抬起的手,似乎想抱住我,微微冷笑:“别碰我,你不是我的先生。”
他的手无力的放下,果真没有触碰到我,再次追问:“救我这命,你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
“想知道?”
“告诉我。”
我顿了顿,说:“昔年追随你去平定南中,蛮王要用蛊虫暗害于你,我得知消息,就去找到了有蛊虫之人,但她们一老一小,我不忍心下手,老太太为表谢意,曾经送了我一对蛊虫。”
孔明的神情极是愕然。
“你不知道不奇怪,因为那时候泽胜睡着了,他最多只知道我去过哪里,我做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所以你就算派泽胜烧了整个镇子都没用,蛊虫前一天的晚上她们就送给我了。”
当年我听到盘牛说整个镇子都被烧了的时候,想起那天晚上我找泽胜找不到,就隐隐猜到可能是孔明派他去烧的,只是当年还不敢肯定,就也没有问他,现在看他的神情,他果然不是一无所知。
“本来我不想收,只是这事太过诡异,不收,我怕走不掉,才勉为其难的收了下来,后来一直想丢掉,可后面,事太多,一直想不起来,直到你烧了镇子,我觉得对她们有所歉疚,就一直没扔。当年她们送我的是一对母子蛊,母死子亡,杀人利器,蛮王当时就想找她们要这个去对付你。只是万物相生相克,没有什么是绝对就是害人的东西,只有有害人之心的人,才会看见害人之物。”我在他面前,将身上的衣物拉开,在我心口上有一个红点,我指着这个红点,和孔明说,“子蛊。”我又点了点他脖颈之侧,说,“母蛊。”
当时在中军大帐之后,我借口看孔明是否真的已死,走到他身边,按了他的颈脉,那时就将母蛊放进了他的体内,将他这一息强行挽回。
“子母之蛊……”
“没错。”我拉好衣衫,冷笑道,“所以丞相回去后也别想着再杀我了,子蛊若亡,母蛊失去养分,很快也会衰亡。”
“养分?……我活着,是因为我在从你的身体里汲取生命?你的生命给了我,你会如何?”
孔明不愧是孔明,旁人听到这般骇人听闻之事,惊慌之下,不会想到这么细,而孔明,他却能想到,不但能想到,还能推出一二来。
真不愧是我爱过的人啊!
“你有恩情于我,我又爱你一场,我学不会你的狠心,这算不了什么,其实你该告诉我,你如果和我说你想要我死,我会把我的性命双手奉上给你,何用骗我?”
“我,不想要你死……”孔明嘴唇微动,说了这几个字。
“你自己信吗?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再和你说,送你回成都之后,我们一刀两断,江湖不见。”
我再不看他,径直走出了门,将主堂的门徐徐关上。
夜空璀璨,星河绚丽夺目,今天是一个好天,明日应该也是一个好日子,适合启程,我在院中生了一小堆火,暖着手,然后将身上佩的那一串古钱解了下来,放在眼前看了许久。
孔明给过我两串古钱,一串我给了果果,另一串我随身携带。
送我古钱之时,孔明曾抱着我,说,愿我的月儿年年岁岁皆如意,这一生都能平安喜乐。
岁岁如意?
平安喜乐?
我笑了笑,将这一串古钱丢进了火堆里。
古钱上穿着红线,丢进火堆里的时候砰起了一串火花,像极了上方谷那天燃起的大火,那一天,整个山谷好似一个火炉,连天也被映红一片,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火海,处处都是烈火焚烧的滚烫的气息。
我蜷缩起身子,抱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