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171章
好在今日的东西倒不是很多,总算在日落前都看完了,此时我已无聊了一个下午,见他神情尚好,便偷偷的问他:“你前段时日为何不肯见我?”
他的神情在我眼前凝了一凝,然后他沉下声音,说:“我和你说一事。”
见他这神情语气我便直觉不好,立刻道:“你说。”
正在这时,莲子在门口说:“大人,凤侯,王公子从成都来了,要见您二位。”
孔明愣了愣:“哪个王公子?”
“是国手御医王元的公子。”
“王老?”我诧异的问孔明,“王老的儿子来找我们干什么?我也没缺胳膊短腿的要麻烦他给我送药啊?”
孔明立刻对莲子说:“让他进来!”
我从孔明的神色中看出了一丝焦急。
王老的儿子一进来就跪在地上,泣道:“小人王式远见诸葛大人,见凤侯,家父已于半个月前驾鹤西去,特来告知两位大人,谢两位大人素日对家父的照拂,小人身为人子,深为感激。”
我惊呆了,连声问:“王老怎么会?出了什么事?”
“凤侯勿惊,劳您二位惦念,家父年纪大了,生老病死,谁都不能例外。”王式远拜伏在地,“家父尚在时,一直说诸葛大人为国操劳,呕心沥血,伤于内;凤侯征战沙场,几多外伤,伤于外,他便多留了一些方子,制了一些药丸,嘱咐要给您二位送来,说他以后不能再为您二位效力了,让两位大人多注意身体,不要过于操劳。”
故人又去一位,孔明的神情也很伤感。
“家父还说,诸葛大人当多注意休养,不可过多伤于心血,须知心为血之房,血为心之本,这伤了便是伤了,是不可弥补的。”王式远又对我拜道,“家父说凤侯虽然年轻,但不可多逞血勇,以防伤及根本,使日后无法孕育子嗣。两位大人,家父的手书药方,和给二位大人所制药方都在门外,请大人一观。”
孔明叹了口气,起身向屋外走去,我听闻王老故去,心情不是很好,王老将我和孔明救回了不知几次,我们这才出征多久,怎么王老就故去了呢?
王式远见我感伤,便说:“请凤侯无须太难过,家父走的无声无息,并无痛苦。”
“这还好……王老是个好人……”我轻声一叹。
“哦,我从成都来时,马参军的家人也已安然返回成都,让小人再三拜谢大人。”
“家人?幼常自己没有回去吗?为何不留赵氏在汉中长住?”赵氏是幼常的夫人,我也就随口一提。
王式远甚为惊讶的说:“马参军?马参军如何回去?他不是已经入土为安了吗?”
我听着此话不对,看着他,问:“再说一次,幼常如何?”
王式远一脸的迷惑,说:“入土为安了啊,葬在汉中城外,若要马参军回去,那岂不是得开坟?”
我的脑中被轰了一轰,难以置信的问:“幼常染了什么疾病吗?”
王式远更是迷惑,答:“马参军不是被丞相阵前斩首,以正军法的吗?”
“啪”的一声,桌上的那只砚台掉落在地,我的身子晃了又晃。
孔明人在院中,忽听到屋内砚台掉落摔碎的响声,回头看时,方才他出门时我还好好的,现在却脸色苍白站也站不住的往地上倒去,他惊了,三两步进到屋中将我扶住,连声唤我:“月儿?你怎么了?”
我倒在孔明怀中,说不出话来。
孔明转向王式远,问:“凤侯怎么了?”
王式远吓的够呛,连忙跪下道:“小人不知啊!方才与凤侯说话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啊!凤侯……凤侯突然就如此了!”
“你与她说了什么?”
“小人没说什么啊!”
王式远毕竟是王老的儿子,我拉拉孔明的衣袖,孔明低头来看我,脸上神情不可谓不着急,我虚弱的对孔明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打我军法了……也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不见我了……”
孔明呼吸似乎为之一顿。
“你不想见的其实不是我,是你自己。”
说完这一句,我眼前一片漆黑,我也无力再揪住他的衣袖,晕厥在他怀中。
昏沉之中,我反复看见那一天在城郊的大营中,我从中军帐走出来,孔明跟在我身后的画面,我对众人豪迈而言:“一顿板子而已!”
当时众人皆惊,唯有马谡俯身长拜于我,他说:
“月君,请您多多保重。”
曾经觉得马谡过于忧心,一顿板子,还是关兴监刑的板子,如何能打坏我?只要略养几日,我便又是一条好汉!
而今他那俯身的行礼,和殷殷的那句嘱咐,竟成为永诀。
他是知道了吗?
在他知道孔明罚我军法的时候,在他知道孔明罚我军法只不过是为了把我支开,不至于在中军帐前我为他而顶撞孔明,形成孔明不得不重罚我,以正军法的局面时,是不是他就已经猜到孔明不会饶恕他?
我翻身醒来,已是半夜,捂着胸口,头疼欲裂,身边有人递来一盏温水,我一口气喝完,这才看见坐在身侧给我递水的是孔明。
我立刻拉着孔明的手说:“街亭之事,另有内情啊,先生!”
孔明对我摇了摇头,说:“有无内情,结局已定。”
我呆呆的看着他。
“幼常违我军令是事实,若他违我军令而能胜,他便是大汉下一位丞相,我会保举他承我衣钵,担当相位,我会将我毕生所学全部传授于他,他会承我和先帝志,再兴大汉。”
“可是……”我愣愣的接了口。
“可是,他违我军令而被张郃大败,致使街亭有失,我北伐大军不得不退回祁山,再图时机。”
“张郃统兵五万,张郃的后面就是司马懿,司马懿是提了十五万大军压后的,你给了幼常多少人马?”
“一万。”
我惊问孔明:“先生如何让幼常以一敌五?安能不败?”
“曹睿发急文,召张郃本部前去救陇右。张郃部下步兵骑兵一共五万,他如果带着麾下所有兵马从洛阳去陇右,没有两个月他根本到不了!两个月的时间,我会把陇右经营成铁板一块,张郃就算是来了,也会无功而返。”
“那为什么……”
“因为张郃抛下了所有步兵在身后,他只带了所有的轻骑是星夜兼程去救陇右的!过陇山,最快的唯有街亭这一处。我让幼常据险已守,将张郃挡在街亭之外,等张郃的步兵辎重都赶到的时候,陇右已成定局。”
我听的头晕目眩。
孔明看着我的目光很是怜惜,说的却很是冷静无情:“幼常枉读兵法,不知随机应变,使张郃入陇右如入无人之境,使我不得已退出陇右还于祁山,我不杀他,不足以正军法。”
我无从分辨,只急着说:“可是……可是先生,幼常对你是忠心的啊!”
“王平说,你救下他们后,幼常曾劝你杀回街亭,再拒曹兵?”
我微微点头:“幼常……当时遭逢大败,精神有些异常,他心心念念要把街亭夺回来,不负……不负你曾经对他的期望……我本来也愿意带着这两万兵马,杀个出其不意,重夺关隘,可是司马懿来的太快了!我要是回去夺街亭,会被他将我与你之间的联系彻底阻断,那你退回祁山之日,就是我的死期了。”
孔明点点头,神情非常欣慰:“你还知道这点,我心甚慰。”
当时王平向孔明禀明这一点的时候,孔明手中的羽扇直接掉落在案上,当时的神情堪称骇然。
“你教过我的,不可因一地而废全局,也不可为救一子而弃全盘。如果,我真回了街亭,你救不了我,也不会来救我的。”
“不错。”孔明颔首,“我不能拿三军葬你一人,如你回了街亭,就算再次占据街亭又如何?街亭战略地位已失,这时候陇右有司马懿和张郃大军十五万以上,北面还有曹睿不断增兵……我不是神仙,你要我如何救你!”
孔明突然揽我于怀中,他的心口剧烈的起伏着,心跳铮铮。
我知道,他的心里其实很在乎我,只是他不善于说出口。
“幼常兵法不行也就算了,还不听副将劝谏,肆意妄为,葬送大好局势,事败之后,还劝你胡为,我如何能容?”
“回祁山的路上,我曾问过幼常,因何而败,幼常答我,小心王平。”我紧紧的拉着孔明的手,心痛如绞。
幼常自荆州起就跟随在孔明身旁,多少年来,我们一起侍奉在孔明身旁,他于我犹如挚友一般,如何不痛?
孔明却道:“幼常被张郃大败,若非王平,万余将士及幼常本人,都要一同埋葬在街亭脚下!”他又说,“当时你以孤军深入拦在陇西郡,你进不得也退不得,我心里清楚,而我也一早就看出张郃此行必向街亭,我问众将谁愿请命前往,王平立刻请命,我本也属意让王平去,而幼常以军令状向我请命。我原以为,以幼常精通的兵法,将张郃拦在街亭之外月余应该是没问题的,等张郃步兵赶到,我必然也已接收好了陇右,协助你下陇西,然后我会亲自赶去街亭,接应马谡,大败张郃,战局将会改写,我能长驱直入中原,子龙与我东西呼应,我们当能会猎长安!”
那段时间我给隔在陇西吃着土和风沙,这些事情和他的决策我都不知道,现在听来,只觉心中震惊,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缓了口吻,缓缓的说:“我让幼常去,让王平为副将,原以为是稳上加稳,没想到幼常对王平的成见让他一意孤行,饱读兵书不求甚解!我已明令他当道已据,他却弃道口上山,抗我军令,自寻死路。”
“如果他听你的仍然输了……”
“我当军法!”
“……”
孔明对我说:“你猜到了,我治你罪,一面是你的确违我军令迟迟不归,一面也有遣开你之意,这我承认。幼常如此胡为,我是一定要降罪的,不然不足以震三军。那你呢?你如此重义气,你如知道我要斩幼常,会不拦我?不会在众将面前和我在中军帐争吵?你争不过我,也不能让我听命于你,最后必然就是要求与马谡同罪来逼我。”
如果……如果我当时就知道孔明要杀了马谡正军法的话,如孔明所说,我一定会为马谡请命的,请命不成,甘愿同罪,我的确做的出来。
孔明永远都比我自己还了解我自己。
“北伐失利,我心痛如绞,你若敢在那当口公然顶撞我,要求与幼常同罪,我一定会成全了你!”孔明言辞激烈,神情严厉。
我看着他,静静的问:“真杀了我,你会后悔吗?”
他起身将烛火拨的明亮了些:“我没有可以去后悔的时间。北伐不成,我得安抚朝中与军中,还得看四方动向来决定下一步的方案,决定下一步是进还是退。月儿,如我真失了神智杀了你,希望你不要怪我,我也不会后悔,因为我的确没有时间去后悔。”
孔明口硬心软我不是第一次领教,他如果真的心硬会让我连见都见不到他,我的人头也早与幼常一起落地了,我不与他计较这个,只问:“先生,纸包不住火,这么大的事,你指望我一辈子都不知道?就像现在,我知道了,你要怎么办?”
“我也只想瞒你一时,没打算一直不告诉你,本来今日下午我也想告诉你了。你问我要怎么办,我也想问问你,既然你知道了,你想如何?”孔明回过身看着我,烛火幽幽在他身后,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之上,“你现在长大了,脾气也大了,遇事也更有主见,不是事事都想问我答复的那个小女孩了,一不合你的心意,离家千里,你干过,与我争执,家常便饭,在皇后的宫中,我话都没说完,你只听了,觉得不如意了,都能直接与我翻脸,大喇喇的将虎符丢给我了,如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分的轻笑,他这么说不是他在责怪我,他经常说我有想法并不是坏事,曾经与他沙盘对演的时候,他也鼓励我更大胆一些,更有想法一些。他不是那种喜欢女子无才,只要漂亮就好的庸人,聪慧有灵魂的女子会让他更加尊重,比如曾经的黄月英。
一分宠溺,两分纵容,三分管束,四分的震慑,便是他一向管我的态度,我甚至觉得如果他有时间亲自去教导瞻儿的话,大差不差的也就如此了。
“那幼常为什么让我小心王平?”
孔明想了想,然后告诉我:“据我猜测,幼常是荆州人,随我和先帝一起入川,他知道我和先帝入川后的艰难,和我们对益州势力做过的所有的妥协,包括先帝娶吴氏,和我娶江一心,这些他都是看在眼里的,在他心里或许认为益州人都不可信吧,而王平正好就是益州人,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曾问过幼常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幼常除了让我善待他的家人,就再无别话了,并没有对我提及你方才说的小心王平一事,可能他最后也明白过来了吧,只可惜,晚了许多。”
“明白……什么?”
见我还是不明白,孔明坐回我身侧,细细的说:“先帝为什么要娶吴氏,我为什么要娶江一心?我们当时已经入主益州,是大胜入主,刘璋暗弱不能反抗,锦绣山河已经易主,我们立足在这片土地,若当地人有所不服,说实话,我们应对的方法多的是,但是先帝和我都是选择最温和的一种方式融入当地,若是没有你对我如此执着,其实是最完美的方法了。若是没有你,江一心大概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馊主意,而我一向都对男女之情很是寥寥,如果不是你,娶谁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我虽然不会发自内心的喜爱她,但是应该也会相敬如宾,予她尊重和信任,就像……”
“就像先夫人。”
孔明点点头:“先帝在攻打川蜀的时候,沿途就已经秋毫无犯,因为他知道,这些日后都是他的子民,无论荆州、益州,都会融为一体,再无荆、益之分,这些以后只会有一个名字——大汉的子民。幼常是我一力栽培的人,我的确是指望他能接过我的重担的,可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他竟然要到最后才能明白,也是幸好他没有对我说出‘小心王平’这样的话来,否则才真是要将我气死。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如此,让我这些年的心血情何以堪?”
我略一沉默,问孔明:“如果幼常说的是真的……”
听我这么问,孔明倒是没有生气,可能他现在想气也气不出来了吧,他拉过我的手,说:“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