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137章
我们到的时候,中军帐前,孔明束着墨玉冠,穿着鹤氅玄衣,庄严肃穆,面色不怒而威,手持那尾黑羽扇,傲然立在台阶之上,眼神沉稳,睥睨天下。
孟获连台阶都没上,就臣服的跪了下去,犀利哇啦的说了一串,因我一直在走神,就没听的那么仔细,最后当孟获说到“……公,天威临下,南人再不敢反诸葛丞相”的时候,三军将士,欢呼之声震动寰宇,我就是被他们欢呼之声震的回过神来的,此时,孟获匍匐在地,三军将士纷纷跪下,高呼:“丞相威武!丞相威武!”离我身边最近的张文义和吕字也是一脸的激动,跪的比谁都激烈,喊的比谁都响,一脸的崇拜之情!
以如此小的代价,几乎可以说是兵不血刃的平定南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此功绩当标榜天地!
于是,我也在台阶之下,对着上方,单膝一跪,背脊笔直,以手触肩,随众人一起山呼臣服。
孟获降了,不管饭也不大像回事,孔明便在营里摆了宴席招待孟获,不知道孟获是几天没吃饭了,吃的格外凶猛。
孔明只露个面,便回去了,还顺手拉走了我。
“下午在想什么?”孔明问我。
我诧异道:“蛮王向你投诚,这么重要的时候,你还有空看我?”
“他投降不是情理之中?他进大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准备降了,不然我为什么还特意换一身衣裳?蛮王投降,怎么说也是一件大事,穿的太随便了就是在羞辱他。”
“你羞辱他羞辱的还不多?”我奇了,“我还以为他是被我口才说投降的呢!”
大营是我的大营,也是他的大营,这天下的事都瞒不过他别说他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了,下午我和孟获说了点什么,早就有人原原本本的汇报给他了,说他不知道,我能信?我就算是蛮王那脑子都不能信!
孔明诛杀之事,原本知道的人不多,被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拿来教育孟获了,孔明倒不见生气,只微微一笑,温和的说:“已是比原来长进了许多,再练个几年,说不定他真的光说就能被你说投降了。”他执了我的手,我们一路往回走,他问着,“到底在想什么?”
我随口答道:“在想你太厉害了,这么厉害的人居然是我的夫君,跟做梦一样,我到底是积了多少辈子的福气。”
他将他的手抽了回去,说:“我还看不出你那眼神?你根本就不是在想这个,不想说就算了。”
“嗳嗳!”我快步赶了上去,将我的手往他手里直塞,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事情太多,你突然问我,我有点想不起来!”
他不接,自个儿走着,说:“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跟在他后面,拉着他的衣袖,仰面看着他说,“真想起来了!”
“说。”他被我拉的无可奈何。
“就是,就是觉得有点不像真的……有点儿不可思议……”我眼露迷惑,“怎么城没见着攻,仗都没怎么打,你只在这一屯兵,激了他几次,又放了他几次,他怎么就降了呢?这我有点想不通。虽然是我们自己的国内吧,但是就算是当年曹操打西凉也不是这么打的啊!曹操打西凉和你打南荒,这不是一个道理吗?怎么你打起来,就跟玩儿似的……还玩着玩着蛮王就吃不消了,就自己跑来投降了?”
孔明拉回我的手,边走边说:“我可从来没跟他玩。首先孟获只可降,不可杀,这个道理我昨日已经和你说过了。”
我连连点头,如小鸡捣米。
“南部诸郡与西凉不同,西凉一直被马氏父子占据,马腾出生贵族世家,还曾被天子封为偏将军,他可不是孟获这种被困在一个地方的蛮王能比的,无论眼界见识,还是治军谋略都不相同。而且西凉是正规军,骁勇善战,曹操几次对南边用兵都是差点被马腾从后面端了许都的,你就知道有马腾的袭扰,曹操到底是有多烦他了。”
孔明边走边说,声音不徐不急,听着让人如沐春风。这个地方,走回去还有老远的距离,足够他把话说完了……而且……在外面走着,总归没有不长眼的来打扰了吧!
“我们虽然跟曹操面临的是一个状况,我们出兵北上,会被蛮王袭扰后方,但是蛮王和马腾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再者,马腾是受过天子衣带诏的,他诛曹是为天子还是为自己暂且不论,但是他确实是不愿臣服曹操的。”
我呆呆的问:“为什么?”
我生怕他再来敲我的头,先一步捂住了,他这次却没动手,只说:“如果说先帝在他们眼中不过是织席贩履之徒,那么曹操又能好到哪里去?”
“你这么说下来的话……”我砸吧了一下嘴,说,“我只觉得全天下就一个吴王出身还可以了。”
孔明谆谆教导:“人,除了出身以外,自己的志节和选择也很重要。你应该知道,先帝当年和曹操共抗董卓,而后曹操也有邀请先帝加入,但先帝有感于汉室的衰颓,决意接下衣带诏,抗起汉贼不两立的大旗。如果说,当年,先帝被曹操劝服,加入曹营,祸害纲常和天子,以先帝的骁勇善战,曹操会不喜欢他吗?云长、翼德皆有万夫之勇,曹操会不厚爱他们吗?所以,人年少时的困顿和出身对以后的路是会有一定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得有自己的信仰和志向,还有为了这个信仰能九死而其犹未悔的决心。”
如果说……刘备当年就加入曹操的话……孔明若想出仕便只能去江东,或者辅佐刘表的儿子,先抢下荆州再说,若是孔明不想出仕,那么现在我们还在南阳好好的种着地,哪有这些纷争!
但这世上从此就会少了一个传世千古的神话,一个能流芳百世的诸葛孔明。
我轻轻的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我仰面看着他,他头顶上就是煜煜生辉的漫天星光,但是再明亮的星星都没有此刻他的眼睛莹亮。
“你曾告诉过我,如果当真对仕途无意,你也不会年少时苦学如此屠龙之术。”
“嗯。”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可是,你也说过,如果他日功成,你当还社稷于陛下,退权力与众臣,南阳的我们的那个竹楼,你会回到那里,我们一同回归于暮鼓晨钟的平静的日子。”
他在我额头轻轻一吻,问:“你会不会不愿意?毕竟你也掌过了权柄,知晓了权力是什么,还会愿意陪着听我暮鼓晨钟,陪我看尽日升日落吗?”
“我为什么不愿?这是我这一生最奢望的事情啊!”我仰面看着他,“只是,只是……你不觉得很矛盾吗?你明明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你曾经愿意将自己埋没在乡野田间,你也不醉心于权势,如果不是先帝三次请你,如果不是他对你那一跪,你明明是不会随他出山的!那,那为什么,你最初还要去学这谋略军法?又说什么,你并不是无意于仕途,不想终老在林间?这不是很矛盾吗?”
孔明微微一笑:“如果盛世太平,海晏河清,我纵然是一身的文武艺又如何?必当守拙于山野。可是,乱世开始,如同先帝所说,我若不出,这天下子民,还要多少年的离乱,路边还将有多少倒毙的枯骨?我之所愿,仅愿平乱世,安天下子民,先帝与我志向相投,我才会允先帝以驱使。亮,愿尽平生所学,和这一身热血赤心,鼎定天下,安邦兴国,使百姓不再离乱,使家家户有余粮,路边不再有冻饿的尸骨,愿世上不再有你这样自幼就亲人离散的孩子。”
我泪水一下就流了出来。
我揪着他的前襟,说:“我能长在你的身边,这是我的幸事!”
“可是,不是每一个失孤的孩子都能长在我的身边啊,这世上也唯有一个你了。”
我哭的泣不成声。
他们怀疑孔明重权在握,图谋不轨,不信孔明一腔的赤血,说孔明日后定是要篡位的,是要谋取天下的,孔明在人前说过,功成身退,当时没有一个人信他。
孔明从来都不是贪恋权势的人,那时,先帝去世,我身受重伤不便理事,便是如此,我也听人说过,那时因为国丧主君,幼主年少,少年心性不堪国任,孔明那时在相府的大堂上默然安静的坐了许久之后,说:“宫中府中,俱为一体,若无陛下亲允,便事事由我来断吧。”
这句话说出来,马谡的脸色直接就变了,立刻就跪下了:“丞相不可啊!如此一来,您的千古名声将毁于一旦啊!”
孔明专权,必然有人侧目,说他有不臣之心,说他明里君子,暗地小人,揽大权在一身,先帝刚走就迫不及待想篡位等等,如此不堪的言论连我在府中养病不出府门都能听见不少,何况其他人?更搞笑的是,还有几个名都叫不上来的小吏,连我和孔明的关系都搞不清楚就敢来请见我,让我以天下兵马大将军的身份,助少帝,平奸臣。
少帝,自然是刘禅,奸臣,就是孔明。
我当即让宗关把这些人赶了出去,从此以后才闭门谢客的。
他们都不知道孔明的品性,如九莲,是真正的一诺重,轻生死。他对先帝曾有过这生平唯一一诺,要助汉室王朝,再现昔日荣光!也是真正的若功成则身退,归于乡野林间。
权势从来累人,凡人只看见孔明权势的光鲜,看不见孔明通宵达旦的烛火,也看不见他被渐渐耗尽的心血。
在这漫天星光之下,我抱住了他,平静的说:“愿随先生海角天涯。先生如在朝,我便为先生手中的剑,愿为先生沙场征战;先生若还乡,我们就一起回到我们的竹楼,愿为先生手中花,陪你每一个清晨和日落。先生,权势、兵权这东西,于我分文不值,我在乎的,只有你。”
他怀抱着我,我依在他的胸膛上,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我心念一动,问:“先生,你曾对先帝一诺,可不可以也给我一诺?不是当年那个,那时我还小,你就是哄小孩的。”
“哦?”孔明笑了,“现在长大了?你想让我诺你什么?说来听听。”
“此生你已允过我了,那么来生,若有来生,当没有这么多的纷纷扰扰,你陪我来生一世花开,可好?”
孔明长久的看着我,而后,静静的说:“若有来生,定不问凡尘,不理俗世,不再有这么多的烦扰,若真有来世,陪你一世安好,看一世花开。”
说罢,他取出袖中短匕,我脑子没这么灵光,来不及阻止,他已持刃在掌中一划而过,热血满掌,惊的我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惊慌失措,想找纱布给他裹手上的伤口,他却用带血的指尖点在我的眉心,说:“如此,当能认出你。”
“先生!”我看着他满掌的鲜血快急哭了。
“无妨。”他却笑了,说,“你上次也这么对我发下血誓的,我一直想知道这样会不会痛,现在看来,还是挺痛的。月儿,当时,你不痛吗?”
他说的是在轻王牢房里的那次,我只以为他要彻底舍弃我,便与他告辞,他却问我之前许诺的作不作数,我当即对他发下了血誓,若他身殒,我定以身相殉。
虽是在我们的大营里,张文义忒懂事了,我刚远远的看到了他,他也只远远的出了个身影,然后这边的人就越来越少,到现在半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害得我此刻想找人帮忙都找不到!
我拉着孔明就往医官的营帐那边去,青着脸,怒了:“先生!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跟小孩一样!你万金之体,是能随便伤的?”我每看一眼他手上的血,心里就抽上几抽,只觉得比我自己受伤还要疼上百倍千倍,疼的我自己的手都在颤抖。
冲动过后,他也有些羞赧,轻笑道:“可能是我这一生职中为数不多的冲动了,次次都是因为你,你果然是老天派下来克我的。”
克?虽然说吧,天下万物的的确确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的,但是说我克他我可是不服的,明明是他把我管的死死的。
我还没怒出来,他又轻声说了一句:“也是老天体谅我此生的孤独,派来陪伴我的,让我知晓世间的男女情爱。”
虽然我爱他,但他这话我可不敢苟同,他虽然清心寡欲,平生不好女色,虽然他现在身边只留着我,但是他是有过几个女人的,我并不是唯一的那一个。
他知晓我所想,补充了一句:“欲与情不同,我确确实实对你用了情,也只对你动了情。”
我总觉得最近的他比之前的动情很多,换了之前在成都他哪会对我说这些啊,可能是在外面,天高海阔,俗事也少了很多,有那么点时间能看看山水,看看我了吧。我拉着他往医官那边走,还不忘说:“若是当年你就知道以后会对我动情,那当年还会留下我吗?”
“唔,应该是不会的。”
“什么什么?”
他大笑:“若我当年就知晓你这魔星日后如此折磨我,早就远远的打发了你,还留你这么多年浪费我米粮?”
我下午才这么说了孟获,话里话外说他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儿,晚上他便拿话来堵我,他想小肚鸡肠的时候,那当真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我哼了一声,拉着他往医官那去,一边问着:“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说:“再等一等,事还没完。”
“孟大王不是都投降了,怎么还没完?”我很吃惊。
孔明却说:“我费这么老大的力气,将成都的所有事都放下,劳师动众,出师远征,就为了孟获说一句投降我就回去了?日后我们打上许都,曹丕或者曹丕的儿子,说一句不打了,投降了,我们就班师回来了?哪有这么简单,你想什么呢!”
好吧,确实是我想的简单了……
“那你还要怎么样?”
“收编,教化。”孔明简单的说,“这事你不要插手,明天我让张文义和孟获去,将适龄的小伙子收编入队,这些日子我也粗略看了一看,他们骁勇善战不下西凉军,加以整顿,会是一支奇兵,会成为我们北伐的王牌。”
“啊?”我转头问他,“为什么让张文义去不是我去?”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然后才说:“你不是总嫌他碍事么?”
我脸噌的一下就憋红了。
他见状便不逗我了,正经说:“这事让张文义去就行了,知人善任,不是要让你事事亲为,别我还没累死,你却早我一步被累死了。你就跟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大营,就当保护我的安全吧。”
我吐槽他:“你有九月,还要我保护你的安全?”
他只执着我的手笑:“你前几日不是还说要给我生一堆的孩儿吗?这几日收编蛮部,教化边民,会有一些空闲,你便也腾出一些时间来陪着我,那些无关紧要的事都让张文义和吕字去,权当历练他们。我也想看看你我有没有这个福气,能结一个善果。”
我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看着他,愣愣的问:“你、你认真的?”
他点点头。
“可是……我们不是回去后就要准备北伐了吗?我当为你先锋大将啊!若是,若是你让我有孕,我还怎么为你冲锋陷阵?”虽然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一打仗要真准备就要准备个一年半载的,我转念这么一想,也不是不行啊!遂拉着他不往医官处去了,只往我的营帐拉,催促他,“快一些!今日便有!还来得及在北伐前生出来!”
他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在夜幕里传出了老远去。从他出山开始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次听见他笑的如此畅快不羁,一如往昔。
他笑的开怀,我却给他笑的一头黑线,阴阴的盯着他,问:“你是不是又耍我?”
他尽力的忍了笑,说:“不敢。”
我再盯着他,瞪他:“孩儿呢?”
他拉了我,笑着说:“走吧,先去处理一下伤,有些痛。”他见我还紧紧的盯着他不放,笑说,“定不食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