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
我的情形不好,随便进了一间空着的寝殿,就倒了下去,后面远远跟着的侍婢见事不好,连忙上来扶住我,将我搀扶到榻上,我昏昏沉沉的厉害,只勉强看了一眼眼前的侍女,她手刚扶在我手上,就惊叫了起来,大声喊:“快去请医官!”
我勉强对她笑了一下,整个眼前开始旋转起来,精致的房梁转了一圈又一圈,肩膀上的伤处开始黏黏糊糊的,我勉强低头看了一眼,衣服上红了一大片,像是一朵盛开的血色莲花。
半睡半醒间,似乎有很多人在边上走来走去,殿里满是难闻的草药的味道,还有侍婢浸了冰凉的帕子放在我额头上。
我似乎听到有人在急急的说:“丞相,凤侯高热,伤口化脓,这不是个好征兆!”
又听见他说:“丞相,你心里有个准备,凤侯可能……熬不过今夜了。”
“王老!”
“已经八个时辰了!我以全针护住凤侯心脉,但凤侯仍然高烧不退,水米不进,药不入喉,便是大罗金仙在此也没有办法!我跟你说过,凤侯损耗太过,失血严重,吴侯这一剑伤到了她的经脉,她不能情绪大起大落!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么?!”
“王老!尽力救她一救吧!”
“我没有办法了!”
昏昏沉沉里我笑了笑,眼前似乎浮现出老头甩袖而去的样子来,这老头医术高超,就是脾气不好,扎的厉害,不论是刘备还是孔明,想说就说,从来不看任何人的脸色。
似乎过了一会,又好像没过多久,我听见老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准备后事吧……孔明,不是我袖手旁观……如此高烧烧了十五个时辰了都没退!你当我是大罗金仙吗?……就是大罗金仙在此,也没有办法了……”
“王老,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孔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若是我早知我和他会有这样的结局,我会怎样?
不及去细想,脑子又开始天旋地转,有那么一段时间,所有的疼痛都好似离我远去,能听到一些声音,眼皮却沉的厉害,睁不开。
“……除非天降奇迹,不入地府,否则……哦,你们都下去吧,让凤侯清清静静的睡吧,这里已经不用人伺候了……”
“王老!”
“孔明,跟她道个别吧,趁她还有一丝意识在,不过丞相向来心硬似铁,应该是不会难过的吧?”
“她是不是能吃下药就能好?”
“……你喝!你喝了喂凤侯吧,我不拦你,但是凤侯的药里有一味和你一直用的药力相冲……我话说在前面,你别一会中了毒说我下毒害你啊,小老儿没这么大的本事!……嗯?怎样的相冲?……哦,也没多大的相冲,大概也就□□鹤顶红那样的,你喝吧,没事,真没事啊……”
我竭力将眼皮掀起了一条缝,案边,孔明一手执了药碗,正放在嘴边要喝的样子,王老大夫袖了手站在案几另一边,我只看见这一瞬,眼皮子就又阖了下去。
“孔明,你想想清楚,这里没外人,有些事情,我知道你也知道,陛下撑不了几天了,凤侯也活不过今夜,若是连你也有个三长两短,太子怎么办?这蜀汉要怎么办?陛下托付给了你,你又能托付给谁?”
“王老,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孔明……看淡一些吧……节哀……”
晕眩袭来,我脑中心里一片空白,昏昏之间,好似有人在动我的身体,只是感觉的不真切……然后,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嘴里一股子药味,我又将眼皮掀起了一缝,窗外好大的一轮月亮,孔明的脸离我的脸只有一寸的距离,见到是他在动我不是什么旁的人,我只觉安心又很疲惫,又要睡去。
我只掀开这么一丁点的眼皮子,孔明竟然看见了,他在我耳边唤道:“月儿!别睡!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茫茫然尽力将阖起的眼皮又掀开那么一缝。
“对,月儿,别睡!看着我!”
忽然有泪从他的眼中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砸在我的脸上,我这才略微清醒了一些,迷迷糊糊的唤了一声“先生”,这声音梗在喉咙里,跟蚊吶没什么区别,孔明却听见了,他用力的执起我的手,说:“月儿,我在!”
这一声根本没发出的声音,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便又阖起了眼睛。
孔明又执药碗喝了一大口,俯身渡进了我的口中。
以前我经常去偷黄月英的话本子,里头有很多故事都有这样喂药的段子,我记得我当时很是不屑,还跟黄月英狡辩道:“若是真想喂药,手段多的是,还用这样的?根本就是说书人瞎编的,只有你看的还落了泪!”
黄月英笑的前仰后伏:“那你说,命悬一线时,不这么救人,还能怎么救?”
我继续狡辩:“这是金丹?喂下去就能救回来的?骗小孩都没有这么夸张!”
黄月英笑着叹了口气,和我说:“人到了无法可想之时,便是最后一丝的希望也会尽力去试一下,这就是情,世上再聪明的人也不能免俗。若是以后有一天,当我的豆豆遇到了危险,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他慌了手脚,他愿意以口渡药,那他对你当是真心实意,若真能有这么一个人,我当也能放心把你交给他了。”她抚了抚我的脸,极尽温柔,“当然,愿我的豆豆永远都没有遇到危险的这一天。”
不知王老的药是什么做的,我居然思路顺畅了些,能想了这许多,还怔怔的落下了泪来。
孔明看见了,他擦去我的泪水,又喝了一口药,喂进我的口中,不大的碗,特别浓的药,没几口就全喂给了我,他忽然掩面咳嗽起来,咳的特别的剧烈。
可能王老的药真是什么灵丹妙药,虽然人还迷迷糊糊的,却能睁开眼睛了。
孔明咳的很厉害。
他拉着我的手没有放,咳着对殿外门口守着的人说:“凤侯醒了,去请王老!”对我说,“月儿别睡,看着我,你一直看着我。”
王老来的很快,他没有让旁人进来,一人背负着手走了进来,只看了一眼,就说:“孔明放弃吧,这是回光返照,凤侯已经油尽灯枯了。”
孔明将我的手捏的很紧,捏的我的手骨很痛,就算是不清醒也能感觉到的痛。
他说:“王老,我不信。”
王老却看了看空了的药碗,道:“孔明,你还是以自己喂了药,甚好,得给你们准备两幅棺椁了,要么埋一起得了,可有特别中意的地方?啧啧啧,小丫头笑了?听到能埋在一起很高兴?”
我声音微不可闻的说:“高兴。”
王老一指我,说:“小丫头都比你实诚,孔明,你什么时候才能坦诚面对你自己的内心?”
“王老,她到底还能不能救?”
王老头这才慢条斯理的走过来,两指漫不经心的在我脉门上按了按,跟孔明说:“高热没退,我跟你说是回光返照你还不信?”然后搭脉的这两指将我身上搭的薄被略微掀起了一些给孔明看,说,“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伤处的淤血,都已经溃烂了,她自己不能将脓毒排出来,药有什么用?”
“如能将淤血排净,是不是就能好起来?”
王老终是看了看孔明,说:“若能排净淤血,退了高烧,大约能保下这条性命,只是……”
我朦朦胧胧里看见孔明俯身下来,贴在我肩膀的伤处上吸吮,有些痒,还很痛,我心下震惊,想推开他,手指只动了一动就浑身是汗,再次昏迷了过去。
不知何时,我再次醒来,窗外微暖的阳光,鸟语花香,还有阵阵微风都从窗口透了进来,恍若再世的人间。
王老头还在,见我睁开眼睛,上来搭了搭我的脉,许久后,说:“恭喜凤侯,凤侯福泽深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认识这老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这么冠冕堂皇的说话,一听就是在胡扯。
我不搭理他,眼睛在屋子里看了一圈,这么大的屋子,只有老头一个人在桌边坐着,还有两个年纪甚小的女孩捧着水盆和帕子来来回回。
“别找了,孔明不在。”王老见我眼睛在屋子里溜了一圈,就知道我在干嘛。
小丫头们给我喂了一些温水,暖暖的从喉咙直到胃里,舒服了些,我有些不确定那些昏沉之间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真的还是只是我的一场幻梦。
我问王老:“昨夜,是他吗?”
“虽然小老儿很想跟你说,也有人嘱咐我告诉你,能把你救活全靠我这一双妙手回春,但是小老儿从来不喜抢他人的功劳。”王老收了搭脉的手,边收拾东西边在说,真是急死我了,“确是孔明,是他给你喂药,也是他给你清理伤处,除去出外处理一应事务,和觐见陛下,其余时间他都在守着你,你昏睡了三天,他三天未合过眼。”
“他人呢?”我声音干涩虚浮的厉害。
王老说:“李严从成都赶来了,他去见李严了,还要一起去见陛下,商讨正事。有一说一,孔明,他也不容易,这般熬法,就是铁打的也熬不住,更何况他也是血肉之躯,他这几年耗的厉害,也一直在服着药。”他写好方子递给药童,说,“煎药去吧。”
我沉默着,说:“我不喝。”
王老掀眼皮看看我,说:“你要上天!”
“就不喝。”
王老戏孽的说:“怎么,还想要孔明喂?我可以再帮你诈诈他。”说着还对我眨了眨眼睛。
这老头!一天天的,怎么这么老不正经!
他知道我骤然病倒,肯定是跟孔明有关,却不知内情如何,刘备两诏都是绝密,是不可能对外面透露出一丝一毫风声的,天下间只有刘备,黄德,我和孔明四人知晓。
我跟王老说:“我要见他,我有话要问他,他没来见我之前,我一口药都不会喝。”
为表示我绝食绝药的决心,我还坚定的闭上了眼。
王老看我这小孩样,噗嗤笑出了声来,吩咐屋外的侍从,说:“去请丞相,就说凤侯绝食绝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