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大晚上不睡觉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很闲么?”刘备环视一圈,责备两个弟弟,“且不说这是军师的家眷,尔等必须敬重!就算是两名普通的妇人,尔等两个大男人,说出去也是带兵的将军,叱咤一方的勇士,在一起为难两个妇人,很有脸面是么?”
大耳朵这般处事还是很得我心的,偷眼瞧去,好大两个将军,和我一个路数,均缩头做鹌鹑也。
于是,场上三个鹌鹑,个顶个的装老实,谁先憋不住谁遭殃。
刘备继续说:“是备的不是,跟先生谈心忘了时辰,先生带夫人回去早些安置吧。”
这么一说,眼见着要散,于是有一个鹌鹑憋不住了,粗着嗓子喊:“哥哥,这小丫头片子对你不敬,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军师,你家教真好,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然敢直呼主公为大耳朵,曹孟德都不敢!”
诸葛亮方抬起手,未及开口,刘备已将他的手按了下去,在他手背上轻拍两下,笑道:“哦?我也觉得我耳朵挺大,嗯,大耳朵,很贴切啊,没有什么不妥的。曹孟德是没有称呼大耳朵,但是他们私底下说我们是什么,是一群贩履卖肉之徒,相比之下,大耳朵可爱多了,不是么?”
另一个鹌鹑也憋不住了,别扭了一下,道:“哥哥,我们听说你们要纳一个侍女,定是我们听错了是不是,哥哥汉皇后裔,怎会去纳一个侍女。”
这样一说,我这个鹌鹑着实也憋不住了,忙忙点头:“对对对,我也觉得定是你们听错了,主公身份贵重,纳一个侍女也太不成体统了,那必定得是名门淑女才能配的上主公!”
小姐拉我没拉住,我已经得不得不的一串都说完了,她掩面微微咳嗽了一声。
他两人万没想到我是如此这般的确实不想嫁,我也万没想到他俩不赞成的是这么彻底,于是我们三人互视了一眼,均觉知己。
有道是,法不责众,刘备看看我们三个,一时不知道该先说谁。
刘备尴尬之中,诸葛亮圆场:“天色已晚,此等小事就不必主公操心,主公回去安置吧,交给亮处理即可。”
这个台阶递的合适无比,再说这几个汉子晚膳都喝了不少的酒,俗话说的好,醉酒的汉子智商不如猪,刘备欣然接了话梗,顺带揪着两个弟弟一起走,边走还边低声训斥几声,我听的不太清,大致是让他们对先生要恭敬,不要无事生非,翼德委屈不已,嚷嚷着:“哥哥,孔明现在就敢管你娶媳妇,那以后还不得管你要生几个孩子啊,哥哥你也太听他的话了……哎哟,别踢别踢,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眼神好,大老远的都能看见刘备一脚踹在了翼德屁股上,差点笑出来,而身边,先生已经解了大氅的搭扣,披在了小姐身上,微微笑道:“已是中秋,夜深露重。”
小姐闻了闻嫌弃不已:“你也饮酒了?”
“宾主尽欢,岂能无酒。”
我在边上看着也笑了,笑起来的先生的眼睛里其实闪烁着星光,不管黄月英嫌不嫌弃,都执意执了她的手,他们两人顶着月亮走在前面,我就悠悠达达的跟在后面,蹦蹦跳跳的踩着他们的影子玩,也是自得其乐。
老大一个月亮,风摇树婆娑,送来金桂香,长长的小径中只得三人。
“这里挺美的,只可惜,要住的不长久了。”我没抬头,听见小姐在跟先生说话。
孔明带着微醺,侧脸一笑:“夫人聪颖,当世无双。”
月英白他一目:“你默许他们闹哄哄的要豆豆,可不就是住不长久了,有甚难猜?什么聪颖,什么无双,你只管哄我,我可是答应了豆豆的,若是她不愿,即便是你,也不能逼迫了她。”
“对对对。”我一听提到了我,也不踩影子了,唰的一下子蹦到前面,连连说,“我不愿的,当真不愿的。”
先生仿佛没有听到我说话,也不答,和小姐一路边走边聊回了刘备单独为他辟的院落,小姐偷偷向我使了个眼色,其实就算没有她通风报信我也知道,先生这回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所以当先生安顿好夫人,转来书房看书的的时候,我已经脑袋上顶着两卷《春秋》在角落里跪的老老实实。
先生看我一眼,依旧坐下来,稳稳当当的看他的书,我一看他这做派,心道完了,今日这事怕是不是跪一个时辰能解决的了,大概率是要直接跪到早上了,这可真是呜呼哀哉!
至于脑袋上为什么要顶《春秋》这也是有缘故的!
我出生在哪我也不知道,从有记忆起就在荆州黄家,据说是因为爹娘逃灾,最后倒毙在黄公门前,黄公看见我一个奶娃娃在雪地中嗷嗷的哭,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我便被留了下来。
六岁那年的中秋时分,因为这月亮实在又大又圆,黄橙橙的很像我晚上吃的黄饼,所以就翻到屋顶上看着大月亮流口水,就这么正好遇到了小姐黄月英。黄月英当时又正在筹备出嫁,还缺个侍女。黄家本是豪门大户,但这小姐所嫁既非权贵,又非富豪,而是家道已经落魄了的读书人,所以家里的丫头们不愿陪嫁了去,断定这个小姐嫁过去,这一生就毁了,不愿跟着去受罪,纷纷请托。
大户人家嫁闺女,没有陪嫁侍女也是很失礼的事,总不能喊六十岁的老嬷嬷去陪嫁吧。虽说这年轻人家道已经落魄了,但也曾是旺族大户,为了迎亲,还按照礼制亲手猎了一对大雁送来了府上……这时节,已经兵荒马乱的了,他还能找到一对大雁并猎了来,十分的本事。
黄月英也不是娇滴滴的闺秀,一样翻上了屋顶来,笑眯眯的看着我,问我:“你就是那个金豆豆?”
我没明白。
她笑:“就是那个一顿得两碗白米饭的豆豆?”
我顿时不干了,道:“分明他们次次只给我半碗!”
她笑了半晌,竖了两根手指对我说:“我要出门嫁人了,你跟我走不,我能顿顿给你两碗米饭!”
“跟!啥时候走!现在走不走!”
她捧腹大笑:“半夜让孔明来迎亲?我结的又不是冥婚。”她从兜里翻出一块包裹好的米糕递给我,“喏,这个就算是我的信物了,你吃下就不得反悔了哦。”
我一口就咬了下去,含糊不清的说:“小姐,她们都说你要嫁的是一个穷读书人。”
她微微冷下脸,却依旧挂着笑,问我:“哦?那豆豆是不愿跟我去了?”
我一口将糕全部咽下,说:“吃了你的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反悔!别说你是嫁给读书年轻人,就是嫁给读书的老头子我也不会反悔!”
她的神情渐渐松快柔软,许久,才抬手摸了摸我的头顶,对我低声许诺:“我此一生都定护着你,不负你今日的信任。”
我的性子本是活泼好动,一刻也停不下来,在黄家就素来有黄家一霸的美名,陪着小姐嫁到隆中之后,这环境,曲径通幽,流水庭格,布置的十分不俗,甚得我心!于是准备好好发扬在黄家的传统,将搞事进行到底,然而……
不出一个时辰,就被小姐的新夫君给收拾的明明白白的。
小姐的这个新夫君长的就很好看,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有些发呆,一个少年郎怎么能好看成这个样子!脸好看就算了,待人处事,不卑不亢,拿捏有度,这怕不是个少年郎,便是成了精的老翁也没有这边圆滑的手笔了吧。
成亲的地方闹哄哄的,人特别多,我便趁乱提前去偏堂想偷吃点果子。溜到偏殿,果然无人,特意挑了个最大果子便往嘴里塞,一个大果子将整个嘴巴撑的满满当当,正好小姐的新夫君大概也是觉得人多,躲进来透透气,刚躲进来摘了帽子,放下了一直绷着笑的假面,长长的出了口气,这一转眼,就看到叼了一整个果子的我!
四目相对,两两愣住。
后来,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还以为一转身看见了饕餮。”
这大果子看着红透,实则怎生如此结实!一口硬是咬不下来,噎的我快翻了白眼。小姐的新夫君最初被惊吓了一眼后,就很淡定的走了过来,帮我将嘴里的果子摘了下来,一看,果子上两排牙印,果皮未破分毫。
小姐的新夫君说:“后山采的,可能老了些。”
我的腮帮子疼,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新夫君很淡定的说:“吃果子就不能摘后山的,我已告诉过孔明多次了,不知为何还混了这许多来,回头我去问问孔明。”
我瞪着他,心里说,你扯,你继续扯,我要不是小姐的陪嫁只怕要被你扯过去了!
片刻,忽略我已经肿了的腮帮子,新夫君终于认出我了,道:“哦!你是豆豆吧!”
我恶狠狠的瞪着他,心说,啃个你家的果子把我啃的说不出话来,你内不内疚!内!不!内!疚!
后来,新夫君看着我,叹了口气,说:“这果子就是用石头画出来的,你怎么连吃的都不会挑,还啃的如此开心?算了,你啃的开心就好,还要不?还你,磨磨牙也是好的。”
随后,他在我一脸懵逼之中,将石头果子重重放在我手里,带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背着手,施施然的走了出去。
…………
成亲,喜宴,亲友贺喜,前面闹哄哄的成了一片,我腮帮子还未消肿,坐在房顶上百无聊赖,因为吃不了东西,觉得生无可恋。
夜深时分,小姐新夫君终于打发完了道喜的人,来了洞房,我在房顶上已困的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就掀了块瓦,躺在房顶上边听边睡。
这少年郎一身红绸也不显得俗气,反而显得英姿勃勃,人中龙凤,这长相显然也触到了黄月英。嫁都嫁了,谁还不喜欢俊俏一点的郎君?
两人对坐在桌前,孔明倒了两杯合卺酒,自己先举起一杯,唤道:“夫人。”
黄月英言笑晏晏,未接。
孔明便也放下酒杯,含笑看着她。
黄月英笑着说了一句当时人人都在传的笑话,她说:“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
一听此话,我精神了!没错,这正是小姐交给我的特殊任务!
因为这句话,就是道送命题。
若是孔明回答“外表何须太在意”那虽也过关,只是回答不免落了下成,若是回答“夫人聪颖胜过世间美人”那便有刻意讨好之嫌,说句实话,两人虽成亲了,但却是禀黄老之命,孔明自己点的头,但是他们这是实实在在的初次见面,你就这么天赋异禀的么,只看人家一眼便知道人家聪不聪明了?
小姐告诫过我,若他真是这么答了,便也算了,左右都是日子凑合着过而已,难不成还能休夫悔婚?但若是他敢答出“何必出此言论,夫人其实很美”,那就让我千万别犹豫,直接杀将下去,逼退孔明,带她离去。
穷的少年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睁眼说瞎话,那就要比虎狼还要可怕一千万一万万倍。
犹记得她当时跟我说这话时的语调,我正在拼命啃一块澄月糕,她就双手背在脑后躺在我旁边的屋顶上,看着大月亮,声音轻的好似一阵风:“世道如此,红颜命薄,他虽得阿爹青睐,却未必是我良人。这时节,多的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人,就怕他外哄了阿爹开心,又骗得些许才名,内里却是个狼心狗肺之徒,今日能为了顺利成亲扯谎,明日就能为了权利、富贵背弃内心,背弃糟糠。实则若真到了那一步,只是背弃倒也不错,只怕他不念旧日情分,翻脸无情,那我就毁了一生,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啃米糕啃的头也不抬,对她说了一句成语:“杞人忧天。”
她指着我大笑:“真不知道你是忠心于我,还是忠于于米糕,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我以后的处境啊!我若是日后被孔明卖了,你还能吃得上米糕么?”
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糕,认真看着她,说:“卖了你又能换回几块米糕?”
她看着我,似有了悟,眼睛一亮一亮的,不再言语。
我此刻眼睛也是晶晶亮的,透着瓦片看着底下连眨一下眼睛都舍不得。
果然,黄月英问了这个问题,孔明并没有立刻回答。
这是个坑啊,正常人都知道,何况孔明,大家都说这个年轻人聪明级了,日后的前途恐怕不可限量呢!
他也没有思索很久,红烛之后的他的脸庞格外的明亮。
几乎是黄月英话音落地,只几个呼吸间,孔明已经起身,他并未走近黄月英,而是走到旁边的古琴旁,笑道:“良辰美景,待我抚琴一曲为夫人助一助兴。”
而后,他起了琴音。
汉朝衰落已久,天下已现混乱之兆。
我曾经跟着黄公、小姐去过镇上最好的酒楼,有过最好的琴师为我们抚琴助兴,有过最美的舞姬一舞袅娜不可方物。
但,混乱一起,人心不如旧,君子六艺,如曾经辉煌一时的汉廷一样开始没落消散。
虽是最好的琴师,抚出来的琴音却不透彻,带着一股子浑浊;虽是最好的舞姬,曼妙的舞步之间,却处处都是慌乱,一如惊慌的人心。
人心不定,谈何盛世;人心不古,何有绝响?
那次回去的路上,我跟小姐说:“我不想再听曲子了,这曲子听的人心里难受。”
黄公听了非常诧异,难得的点头,道:“豆豆倒是个通透之人。”
此时此刻,洞房花烛之夜,孔明为新婚的夫人起了琴音。
琴音峥峥,如有凤昂首激鸣,琴音袅袅,如山涧溪流不可断绝。
琴声好听,弹琴的人的脊骨更是挺直,傲然仿若劲松不可摧折。
此一曲,让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我还爬在屋顶上,忘记了现在是个混乱的汉末,忘记了这是在幽静的隆中。
一曲已毕,黄月英点头赞许,目光透着骄傲。谁家的夫君优秀成这样子,都会这么骄傲的。
她也放下了一直挂着笑意的脸,叹息道:“凤求凰。”
孔明缓步走到她身边,说:“你我夫妻二人,不愿笑的时候,尽可不以笑对人。”再次举起合卺酒相邀,黄月英什么也没再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后来第二天一早,我顶着熊猫眼傻乎乎的去问黄月英:“那个问题的答案呢?”
她正梳着头发,好奇的反问我:“什么问题?”
“就是昨晚你让我守在房顶,随时准备戳他两个窟窿的问题啊。”
她疑惑的对我说:“他不是回答了么?”
我再次想了想,非常确定的告诉她:“他除了弹了个曲子,什么都没说!”
她更疑惑了,说:“他曲子里不都说的明明白白了么?”
我…………你们就算智商碾压我,也不带这么碾压的…………
我老老实实地说:“没听懂,小姐,他曲子里说什么了?”
她到底新婚,低眉一笑,脸含红晕,说:“这么想知道,你去问他自己。”
得不到答案,委实不能忍,我冲进书房,孔明果然在喝茶看书,我啃石头果子那么尴尬的时候他都看到过,所以也就没啥客套了,俗话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一个人看过你最尴尬的时候,那么你后面在他面前将无所顾忌——也没啥好顾忌的了。
所以我直截了当的说:“昨晚我掀了片瓦在屋顶看了一晚上……”
孔明一口茶水喷了满桌。
我补充了一下:“……是小姐让我待的,她说她会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回答的不对,我就冲下来揍你一顿,然后带她回家。如果回答的对,我就可以回屋啃饼子睡觉。”然后我抓狂了,“可是!你一直都没有回答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就在屋顶吹了一晚上风!!!”
孔明幽幽的看着我,幽幽的说:“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吹风吹的有点感冒,我吸吸鼻子,说:“你知道就好。我刚刚去问小姐,小姐说你回答过了,可是我分明没有听见你回答啊!小姐说你的琴音里答过了。呀,你们两个的哑谜好难猜,所以你到底回答了什么?我快给你们憋死了!”
孔明想了想,小心翼翼问我:“你除了听见琴音,还有看见别的什么么?”
我也想了想,掰手指:“弹琴,喝酒,然后你给小姐摘发簪,然后就互相脱衣服,睡觉了啊,不然洞房夜还能看见什么?你真的没有回答问题啊!写字也没有!”
有一瞬间,我觉得先生脸上那道完美的假面“啪”的一声裂开了。
也不知道他平复了多久的心情,最后的最后告诉我说:“豆豆啊,晚上熬夜不睡觉,会变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