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番外·贺悬年
大梁,永朔七年,惠昌夫人宋氏舍寿。
孝子伤痛欲绝,几不能起。
从人劝:“阿郎切勿自伤自损,太夫人升仙路,尚需阿郎操持。”
遂往朝廷报丧丁忧,发凶讣于各家,设冰于尸床下。
次日小敛,孝子及后辈亲眷哭。
小敛后,斋郎以酒跪奠,孝子哭踊。
大殓奉太夫人于梓宫,诵祝文,孝子再拜哭踊,殡梓宫于西阶,设熬黍稷,盛八筐,加鱼腊。
随后,定陵择地。
有一僧人跣足而来,言曾受太夫人一饭之恩,今特来吊唁。
贺悬年并不记得此人,也未曾听母亲提过什么僧人,只淡淡回礼。
忽听某家小儿惊呼:“是舍身阿师!为阿翁招魂的舍身阿师!”
贺悬年问其故。
小儿家中长辈说:“数年前先父病辞,偏遗训有缺,诸兄弟各执一词,家母不敢轻断;偶得阿师招魂,帷幄中魂影如生,诸兄弟聆先父遗训,未使家宅生乱,阖家感念至今。”
彼时,那僧人早已出府门。
贺悬年忙追去:“阿师留步!”
僧人回首,双手合十,口唱佛号:“阿弥陀佛,贺侯有何指教?”
“不敢!方才某听人言,阿师可令亡魂回归,留遗训于后人,不使生人有憾,故厚颜求阿师一助!若得先慈一言,纵有万难亦不辞不惧!”贺悬年长拜。
僧人摇头:“太夫人亡魂已去,不可招也。”
“可卜来世乎?”
“不可。”
“若求来世福泽,阿师可有神通?”
“福祸天定,不可强求。”
“某尚有余福否?”
僧人笑了:“紫微星福运如日,贺侯则如月,此后五十年,满天星斗不可争其辉也。”
“愿以月辉,独照先慈!”
“贺侯前途无量,若舍福缘赠亡人,则余生寥落、后继无人。彼时,国失栋梁、君失良将,江山倾颓,悔之将晚。”
“无先慈,某必无今日;无今日,何谈来日?先慈劳苦教养之恩,至今未尝报之万一,若有幸为母尽孝,虽死不悔!某先为人子,再为人臣,倘或江山有倾颓之危,纵身老鬓残,亦可以命报国!”
僧人依旧笑着摇摇头:“事不可为,老僧劝贺侯惜福,若否,恐遭反噬。贺侯不必再送,告辞!”
僧人言罢,转身离去,贺悬年追之不及。
从人见贺悬年怅然而归,便问:“阿郎可求得招魂策?”
贺悬年叹:“阿师神通非止于招魂,可惜不愿相助。”
从人说:“或可往后土神宫祈愿!”
相传,大梁的开国皇帝乃后土点化之大机缘者,如今已入神界,于后土座下修行。
阿郎既是大梁臣子,亦是徽烈皇帝臣子。
臣子有求于帝王,帝王当有回应。
贺悬年深觉有理。
神宫令闻其来意,笑说:“此事不难,只是少不得沾染因果,故而和尚不敢出手。”
“令官可有顾虑?”
神宫令傲然道:“我等受徽烈皇帝庇佑,无所畏惧!贺侯先回府打理太夫人身后事,待封墓那日,我当亲临,成全汝一片孝心!”
“多谢令官!”
至封墓日,神宫令果然携一众仆从童子而来,于墓前设坛焚香、诵文施术。
并要了贺悬年一碗血,绘制符篆。
童子四十九名,以星斗之态,各执一血符焚于墓前。
天幕如墨,残月孤悬。
血符焚尽之时,贺悬年见一片赤光当空乍现,染红残月。
忽而狂风起,枝折石滚,如妖邪降世、恶鬼脱狱,体弱者几乎不能站立。
贺悬年捂着腕伤,强自站定。
顶上赤光聚拢,呈火舌状。
下一瞬,竞猛然扑下,似要将贺悬年吞噬。
贺悬年身体一颤,只觉身陷火海,周遭却寒冷刺骨。
眼前景物扭曲如血泊倒影,又有纷杂鼓噪之音自心海奔出,萦绕全身。
呼吸之间,似有诡物出入,穿七窍、走经穴,横冲直撞、暴躁不已。
不多时,贺悬年便身乏魂虚,无法站立,昏死过去。
从人连忙来扶。
原来,方才异象,仅贺悬年一人可见。
神宫令叮嘱:“贺侯伤心过度,适才又割腕放血,恐不能支应,速请医博士把脉开方,汝等好生照料!”
言罢,登车而去。
车里却还有一人。
正是那日吊唁惠昌夫人的跣足僧人。
“大梁最后的救星,今已不存也!”神宫令悠然坐到僧人对面,“和尚何时引我拜谒神祖?”
“阿弥……”
“且住!和尚莫朝我念佛号,若我也如贺侯般被迷了心智,失了警惕,岂非任你独揽功劳?”
僧人笑说:“神宫令既无此心,如何能被老僧所惑?”
神宫令冷哼,并不作答。
僧人又问:“神宫令深受皇朝恩泽,可有悔意?”
“木已成舟,悔之无用。”
“诚如神宫令所言,无缘拜谒神祖,悔之无用矣!”僧人话落,仰面笑了几声,竟化作一团烟雾飘散而去。
神宫令忙去抓,却是徒劳,心中懊悔丛生。
原以为能脱去凡胎、俯瞰生灵,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枉费心机。
可恨!
五年后,北境敌军压城,朝廷接连派遣的几位老将,尽数折损。
偏偏诸皇子皇女沉溺于争权夺势,弃黎民疆土于不顾,终使皇城落陷,仕宦百姓举家奔逃,仓皇如鼠。
神宫令被敌方神箭手一箭穿心,鲜血溅在后土神像足下。
他仰头注视神像,一瞬间,仿佛看见神像在笑。
一千四百年后。
科技已经很发达了。
但考古人员依然找不到梁代后期的完整史料。
那个混乱的年代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没有人知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梁代第五位皇帝带兵杀回长安,夺回帝京后,这个曾经辉煌过的皇朝就已经来到了暮年。
只是还仰赖着祖先的基业苟延残喘着,在无秩序的环境下,竟又传续了六代。
彼时,皇不是皇,臣不是臣。
唯有民,永远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艰难且顽强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