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到了酒吧，许安才发现这是一家看起来就很贵的店，即便是在白天，都能嗅到夜晚残留的堕落气息，他不由担心地皱起眉。
好在，即使远处的灯光昏暗而迷离，他还是一眼就找到了风华——那个神色有些空白的青年软绵绵地窝在宽大的沙发里，手里还拽着一个年轻侍应生的袖子。
孱弱的躯体透着一股卑微与祈求，或许只有那泛白的指节还凝着这个人身上最后一点挣扎。
可惜他暂且遇见的人并不懂得怜香惜玉，侍应生不理解风华复杂的心绪，脸上夹杂着尴尬和不耐烦，一旁西装革履的经理正好脾气地劝着。
“您好，我是他的朋友。”许安快步上前，由衷感激地道谢。
这里不是风华常去的酒吧，自然无法保证他的隐私，倘若被有心人认出来那可是大麻烦了，但他周围空出一大圈的位置，一看就是经理有意而为之，无论是为了保护风华，还是以免打扰到其他顾客，这都是许安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他是不是……以前还蛮有名的？”经理欲言又止，风华虽然瘦脱了相，但整体的外形还没有被糟蹋干净，大约是被认出来了。
许安竖起食指贴在唇上，随后微微摇头，对方便心中了然。
“我先让他放开这位先生。”许安决定先让难做的侍应生离开，思索片刻后，他坐到风华身边，轻轻地握住那只手。
其他人本没有报什么期望，甚至许安本人都是。风华拽着的动作看似容易挣脱，却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他们又不能真的拿剪子把衣服给剪了，只好一直僵持着。
说来奇怪，这个面相还有些许稚嫩的大男孩儿就这么轻轻一拉，醉醺醺的青年就撤了手，一边哼出几声意义不明的鼻音，一边直往他怀里钻。
“经理，拜托你别让他们说出去。”许安不敢深思，就规规矩矩地半搂着风华，语气诚恳，却也让人不容拒绝。
到底也是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经理颔首表示理解，随即就把空间留给他们。
酒吧里响起了一些轻柔的乐曲，优雅的调子于事无补地修复着他们之间的氛围，许安感受着手下愈发嶙峋的骨骼，嘴里微涩。
“风华，是我不好，你就当我之前……”许安顿住，他本想说就当是一个玩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都说言出法随，许安真的害怕一旦说出口，那就真的只是对方生命中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风华是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爱情来得莫名其妙，再深究，已是情根深种。这颗坠星是他的白月光，也是他的红玫瑰，他将自己的惴惴不安和孤注一掷都倾注在这个人身上，他的心脏糅杂了这捧破碎的宝石，他再也不会这样去爱其他的人了。
感情太重，容不下半句假话，于是，许安便没再说下去，只是珍惜地搂着怀里的人，他知道风华很容易醉，但也很容易醒，用不了多久，或许这个人就会永远地离开他的生活。
大约，风华的爱早就给了周启光，而他只会得到亦步亦趋和谨小慎微的抗拒。
再强大的人也没有办法倒转时空。
许安这样想到。
“不要这样杀死我。”
风华醒了，说了一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许安想去看他，但对方执拗地埋在他的胸口。
“不要用这样温柔的方式杀死我。”
风华声音闷闷的，哼着破碎的曲调，像是酿进黄连的苦酒，听上一听就能苦得直不起腰来。
这是一句歌词，作曲者深陷男友的温柔陷阱，发现真相后觉得世界支离破碎，只留下这首歌，就从高楼一跃而下。
这不是什么积极乐观的歌词。
许安心里一跳，强硬地让他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可以对烟成瘾，对酒成瘾，但我不能对人成瘾……我买不到你，喜欢这种东西，没有办法买的，以后的某一个时候，你就会向曾经那些人一样，再强烈的喜爱都会化为坍塌的废墟。”风华彻底清醒，眼里是冷的，带着斩断与世间联系的决心，但并不伤人，只是伤己，“我就当你说的是……总之，许安，你太年轻了，是我不该的……”
他只放纵自己了小小一会儿，就清醒地准备离开名为许安的穿肠毒。
但许安都不需要过脑，直接把人拽了回来。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他想要这个人为他留在人间，不是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为了自己。
他第一次坦诚地面对自己内心的阴暗。
“我要你支付第六个小时。”
风华看他的眼神错愕无比，去意却被削去七八分，“我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未来的大律师，你难不成还能强留我？”
讥诮的语气并没有让许安生气，他从包里找出当初那张卡，认认真真地放到风华的手里，“我的确不能怎么样，那就把卡还给你，但你也得把东西还给我。”
风华隐隐有些不安，他能自顾自地推开许安，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让对方一锤定音，他甚至都不敢去想会不会有一句悲伤的质问。
所以他不想接那张卡，好似一旦接下来，两个人就天涯陌路，此生不复见——一个明明是他所期待的结局。
“把我的心还给我。”许安依旧是认真的口气，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土到掉渣的情话。他本不想逼迫的，但风华既然把自己的喜爱说漏了嘴，还仍旧要走，他就真的没有办法再克制自己了。
他也不是神。
风华被他认真的模样吓到了，话是土的，情是真的，就好像自己的胸膛里真的跳动着别人的心，烫得他浑身都烧起来了。
“你……你别瞎说……你懂什么？”风华吞了口唾沫，像是给自己洗脑一样，随即语气愈发理直气壮起来，“周启光承诺爱我一辈子，柳南风承诺我永远是他最爱的师哥，粉丝承诺会支持我……这些承诺兑现了吗？许安，你太年轻了。”
歪理倒是一套套，许安在他面前总是笨嘴拙舌，他思索了一会儿，发现好像的确没有什么可以保证未来发生的事情，最终只好找了一个自己觉得还算可以的方案，“那不许诺这么久，就许诺明天，不对，下一分钟，下一秒……我每一秒都向你许诺，可以吗？”
这份承诺兼具了少年人的天真浪漫和成年人的成熟稳重，风华听得瞠目结舌，哪怕当年对台本听过比这肉麻无数倍的台词，他都不如现在心脏狂跳，明明打算一刀两断的心被他这么一搅和哪里还硬的起来，或者说从遇见许安之后，他就根本没有真正想离开过。
“你又哪里看了这么多土味情话？”风华不去看他，刻意换了话题。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许安知道他态度软下来了，抿嘴笑起来，脸上是契合他岁数的腼腆和羞涩，“大概因为说心里话总让人觉得尴尬，所以别人才会觉得这些话土？”
风华嗤笑，不过余光瞥见那张卡又被妥帖地收回去，他这才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不愧是未来的大律师。”
许安心安理得地收下这句赞美，带着人离开了酒吧。
他没把人往家里带，因为怕风华会不自在，便找了一家茶馆定了个包厢，待好好坐下来，他才开始真正打量起数月未见的人。
短短一瞬之间，他想问你好好吃药了没有，好好吃饭了没有，好好睡觉了没有……他想问的太多，可最终只憋出几个字，“你最近好吗？”
他心中一直隐隐有个疑惑，倘若风华对他半点儿感觉也无，为什么见他就跟逃命的兔子一般，毕竟撇开其他不谈，风华本质是一个不屑于撒谎的人，如果真被他弄烦了，哪里由得他三番五次地靠近。
但他并不知道风华在逃避什么，仅仅是认为自己太年轻？
许安直觉不是这个看似很重要的理由。
风华敲着指尖，没有答话，像是在思考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许安也不催，就这么等着，待那催命一般的敲击声停下，他才错开目光，看向茶盏中氤氲的热气。
“许安，我不可以接受你。”风华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去找寻对方的视线，只盯着眼前方寸大的一小块桌面，“我们应该断掉联系的，你不该遇见我……我的治疗其实有些起色，你不必担心，我的钱也有很多，不会饿死街头，我回去就会改电话号码，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
许安意外地发现自己心平气和，没有打断，把话听完了都没发一言，反倒是风华被这沉默的反应弄得愈发不自在，手不断收紧，死死攥着茶杯。
“所以，是我的喜欢给你带来困扰了。”许安固执在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上。
但很显然，对话的另一方偏不愿意回答，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不能再联系了。”
两个人驴头不对马嘴地聊了一通，最终许安服软，他掰开风华的手，让那只薄薄的陶瓷杯子免于被捏碎的命运。
“我想和你讲道理，你就跟我耍无赖，我和你耍无赖，你就偏要说道理，风华，你怎么能这么坏呀？”
“我就是很坏的！”
风华突然激动起来，指甲划过桌面发出令人不悦的刺耳声响，他却浑然不觉。
“我脾气差，不懂得体贴人，得寸进尺，不识好歹，还下贱——”
“这是谁说的？”许安及时打断，轻轻拉住他，怕他又一时激动去自残或是呼吸不过来。
“没有谁……”风华像是想到什么，瞳孔一缩，矢口否认，随即情绪就低落下来，“我开始吃药了，脾气会越来越差，人也会不好看，动不动就大哭大笑……许安，我不想见你。”
我不想伤害你。
许安在脑海中听到了另一句话，他的眉眼更柔和了几分。
或许他得到的并不是谨小慎微的抗拒，而是一份更加用心的礼物，一份由风华为他特制的礼物。
“起码不是现在……起码不是。”风华说完刚才那些，情绪更低落了，眼神茫茫然，像是迷途的飞鸟，找不到自己的落脚之处。
随后像是猛地一怔，他从怀里摸出一瓶药倒出一大把，又尽数倒了回去，抠挖几次，才哆哆嗦嗦地拈起一颗放在嘴里嚼烂。他的眼神依旧很直，嘴里还神经质地念叨着，“不能发作，不能发作，不可以……”
许安只觉得心脏泛上密密麻麻的痛，手脚都凉得刺骨，他突然解开了之前的疑惑。
骄傲与自卑正共存在这幅破败的身躯中。
风华曾被敲碎一身傲骨，尊严被无数人践踏，而重铸的过程又是如此痛苦，无论押不押得过去，他都不希望被看到，这也是他仅剩的骄傲。
但他忘记了，许安本就是在他最狼狈的时候遇见得他，这个志向远大的少年人从见他第一面起，就透过他的皮，看到他的骨。
所以当初哪怕生涩而天真，许安也下意识地企图把他拉出来。
“我愿意照单全收的，况且我也已经照单全收了。”许安很郑重，如他所言，因为发自真心，所以每一句话都像情话。
“请不要收回这些，请允许我，继续喜欢你。”
呼吸在此刻都显得嘈杂，心跳更是像失序的乐章，吵得人鼓膜震颤。
或许是药效到了，又或许是他在对方眼中看到如太阳般近乎亘古的热度。
缠绕了风华数月的魔怔突然散了，像是第一缕春风拂过霜冻的大地，并不算特别暖和，但是带来了远方勃勃的生机，将以燎原的速度唤醒沉睡的世界。
他抚过这个年轻人微红的耳廓，温热的唇，微微瑟缩的喉结，最后落在疯狂跳动的心脏上。
“你会是毒药吗？”
“以毒攻毒，也很好的。”
风华笑了，他似乎许久都没笑过了，以至于面皮都有些僵硬，却让他轻松得像是一片浮于云端的羽毛。
“我可以吻你吗？”
“许安同学，这里可不是课堂。”
风华神情慵懒，唇色殷红，光线殷勤地为他镀上柔和的色彩，端是一位绝代佳人。
于是许安毫不客气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