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阳篇44
能与人言无二三
四更已过,夤夜无明。胡生坐在凉亭上手。寒冬腊月,他手握折扇,推开,又阖上,又推开,又阖上。一会,将折扇收了扔在石桌上,退下手上的红宝戒指,在石桌上颠着,叮叮作响。雨青愧疚无话,低着头。胡生瞥一眼雨青,又是恨她,又是气自己,却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抛了戒指起身背对雨青负手凭栏。
雨青自觉对不起胡生,不发一语,红了眼,一会抽噎一声。胡生听见,心中纷乱浮躁,忍不住就要安慰,此念一起又生了气:分明她得了便宜,怎的又是我安慰她!又过一阵,终还是忍耐不得,尽力冷着声音问她:“你就没什么话要说?”
雨青哭得正伤心,见他问,又抽一下鼻子,“方才那法术困难么?可是又害你耗去许多法力?你要不要紧,若有危险,可要将内丹取回……”
胡生听得好气又好笑:“要紧又如何?我将内丹取回,你还有命在?”
“我……”雨青仿佛真信了,一脸焦急认真催道:“你不必顾我,若害你散了功力或遭仇家暗算,万万使不得!千万冒不得险……”
胡生瞧她样子,气消几分,“行了行了,不过隔空绕个脐管,比护你心脉容易得多,我没事。”
雨青听了还问:“真的么?不是诓我的?”
“是是是,是真的。”胡生显出几分无奈。雨青听了又安静下来,低了头。
“然后呢?就没别的话了?”胡生挑眉。
“我……”雨青心中纠结为难,不知该道歉,还是应道谢。胡生要的雨青无法依从,她身无长物,连肉身都是胡生给的,又有何物可作报偿?
胡生看得急躁,抄起桌上戒指狠狠怼在指上,“听你夸我一句就这么难!你就不会说个谢字么!”
雨青愕然,抬头呆望胡生。
“你不愿意,夸我几句总委屈不着你罢?”胡生半是含酸,给了雨青一个台阶儿。
雨青脸上显出些神采,收了忧色,目中尚含泪,却盈盈已有笑意,向胡生道:“恩人是大善人!是世间最好的应龙仙君!承伏羲娲皇之贵胄,禀人皇之厚德,世间行善、救苦救难,是活菩萨!是真仙人!救民于水火,屡屡不以己身得失为意,大义凛然,单在我一人身上便有如海恩德,雨青几世都还不清,来世结草衔环……”
“行了行了!再说我都以为我是以身殉国、英勇就义了。”胡生打断雨青,“我且问你,我对你好不好?”
雨青听问,红着脸低了头,半晌低声说一句“好。”
“比宋生如何?”
雨青听他提及寒琅,有相争之意,面做难色,垂头不发一语。她绝不肯赞自己而贬宋生,此问不过自取其辱,胡生心内黯然,一声幽叹。
“罢了,囡囡,不必答了,我不逼你。只是要你应承一件。”
雨青认真望着胡生,待他说下去。
“如今你尚对宋生抱有希望,我不逼你。你与他若真事成,你我之间自然作罢,我就当没认识过你。”
一句话说得雨青心中一痛,却自知理亏,默默无话。
胡生还道:“但若日后你与他好事不成,如你我约定,你要听我的,不可生决绝之念。这宋家产妇实也与你无关,为此事要你许诺是我强人所难。但如今也顾不得这些了,算我做一次小人,今日我帮囡囡救了人,他日若囡囡在生死关头,不许为宋生求死。你可应我?”
雨青心中惶惑,不知胡生为何忽而认真作此不祥之语,难道他已算得自己同表哥事终不成么?雨青惊惧恍惚,胡生见她不答,神色惶然,走近唤一声“囡囡”,雨青不应,胡生又唤一句,仍不见应,他连忙指诀定在她眉心,灌注灵力,固她神魂。
半炷□□夫,雨青回神,茫然望着胡生,“方才怎么了?恩人说了什么?”
胡生凄然一笑,“说囡囡拗得上天,不听人劝。”言毕揭过,不愿重提,默然无语。
雨青这边却回思一阵,恍惚记起方才之言,心中酸楚,自思如今命早该绝,是胡生耗费修为,多次为自己强续。若当真有那一天,抛舍的又岂止自己性命,异类修行本来不易,若连同胡生一番牺牲也白白辜负,又怎能对得起他。两人半晌默默,胡生正要岔开话题,雨青忽认真道:“好,我答应你。”
胡生乍闻几不敢信,直直望着雨青,雨青再认真点一点头,“我答应你,不白辜负你的修为。无论今后如何,我同表哥成与不成,我一定报你大恩。在偿尽你恩情前,雨青定不相忘,不喝孟婆汤,不走三生路。”
胡生再料不到雨青此言,怔怔望她,望一阵竟滚下泪来,几乎欲哭,连忙回身拼命忍住感伤,强自定神一回,半晌转头笑道:“囡囡可知方才门外站的那一男一女是谁?”
雨青见问,歪头细思一阵,“男的……自然是大少爷……女的……”
胡生见她猜不出,嗤笑出声:“才为这种事生一回气,还猜不出?”
“是姬妾!”雨青说完又觉不对,“姬妾的打扮也太富贵了些罢?还是不像,可是什么弟媳、侄媳?”
胡生摇头笑出几声,“我来把宋家好好讲给囡囡听听。”说着甩开折扇扇了扇。
“门口男子确是宋家大房嫡子,算是大少爷,旁边那盛妆妇人是他如今最抬举的姨太太。这姨太太……”胡生话到此停下瞥雨青一眼,“原是二房老爷的房里人。二老爷为拉拢正房,将个房里人送给他。”
“这……这怎么能……那不是他叔叔的……”雨青听得脸通红,睁大眼睛问。
胡生轻笑一声,“囡囡你还是太嫩了。这算什么,你知他们五房翁媳尚且……扒灰扒得人尽皆知。”
雨青吃一大惊,眼睛都要瞪出来,一个字说不出,胡生剪住了,“罢了,这不是囡囡听得的。就说今日,房里那位大少奶奶,年已过三旬,这是头胎。这女子本不易受孕,便是有孕,亦多保不住,前头已掉了三个。这般年纪再生头胎,万分凶险,你可知她为何执意如此?”
雨青茫然呆望胡生,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大少奶奶本亦宦门女子,如今母家已失势,无所依凭。当初她带来的嫁妆不薄,宋家名声在外,往来甚多,她自己那份嫁妆早已赔上,如今无财无势,所凭者,不过宋大少爷仅存的一分羞愧。这大少爷也算不得薄情,但你知世上男子自来见一个爱一个,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如今同这姨太太打得火热,待他对发妻这份羞愧尽了,你猜这大少奶奶凭什么过活?”
胡生说到此顿一顿,望望雨青,见她满目惶然,知这番话奏效,已说进她心里。他停了片刻又道:“就是为此,此人拼去性命亦要产下一子。无子本在七出,皇后千岁尚可因无子获罪被免,若她不为此豁命,万一将来这长房少爷欲扶立新人,一句无出便可将她休离,母家无靠,她什么都不是。”
此番话、此等事,雨青闻所未闻,已震撼得不知应作何想,半晌茫然问道:“宦门姻缘,皆是这般权衡计算么?”
胡生又一窃笑,“亦非尽然如此,宋家长房不大出息,耗干媳妇嫁妆也没筹谋出个一官半职。三房就厉害了。”说着又阖上折扇,搓着扇坠道:“先皇在时,英王尚在南都,宋三专与英王同手下红人冶游,混得如鱼得水,在英王面前也算有几分体面。宋三的本事专在物色娼/伶上,扬州的瘦马、松江的‘先生’,乃至长洲、徽浙,哪里有颇具才名的美貌小娘子,没有他弄不来的。重金赎身,接回外院专人教养,教好了全送在英王门下,或养在南都,建造绣阁,引英王府中人来酬唱冶游。南都但凡叫得出名号的家班,亦没有宋三请不来的。”
雨青不解:“不是说宋家入不敷出,哪来这些银钱采买女子!”
胡生又笑,“就说囡囡嫩了,养在深闺这些事全然不知。自来哪有官老爷自己出银子的?宋三身后自有盐商数人,跟随左右,狎游酬唱、蓄伎养伶,皆由豪商清账,他怎会自掏腰包?”
雨青更不解了,“这便又是图的什么?”
胡生大笑,连叹数声,“囡囡呀囡囡……”止了笑才又道:“一边是英王,一边是盐绸商人,搭起线来各取所需,宋三不单用不着出血,还另得许多孝敬,混得风生水起。只可惜后来英王势败,呼喇喇大厦倾覆,南都坍倒一片,宋三既淌在这浑水里,如今自难脱身,只能外室躲着,日日如坐针毡。”
“这……我从来不晓得,宋家竟是这般……他们家百年仕宦,怎的如此不堪……”
宋生哼出一声,“这也并非宋家个别,你以为你父亲当日与李茶陵同去阳澄湖做些什么?”
雨青彻底无言,呆望胡生。胡生知自己一下说得太多,静默一阵,约一盏茶功夫过去,叹一口气,“囡囡,你当真愿在这样人家过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