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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阳篇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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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君芝兰质,妾效飞蛾勇。

    家中有无男子,气氛确是不一样的。希孟、雪苍虽不常入内帷,但有他们在,总觉心中妥帖安稳些。不单雨青这样想,云夫人也是这般觉着的。他二人走后,诸人都觉凄凉。雨青想,母亲如此过活近卅载,仍面色凄然,祖母这五十载光阴究竟是如何熬过的?

    雪、凝二人走后,雨青寂寞牵挂,无人可说,闺房内无人时,偷偷流了数次泪。眼见枰染金妆,天气渐凉,雨青渐渐更加嗜睡,省信悬心,不敢离去,决定在顾家守过冬天。

    雨青的金符仅剩一枚了,她倚在半榻上指腹摩挲着那枚金符出神。

    连雪苍哥哥都不忍出口,姑父经受的该是何样磨折,这个冬天表哥一家又要如何熬过?雨青思及此事心酸不已。然而一想起表哥,不由地又忆起幼时冬雪中望见的松竹模样,遒劲苍翠,染了银妆更显仙风道骨,卓尔不凡,同表哥身影恍惚重合。她心生一念,很想送一棵松、一杆竹给表哥,带着冬雪送去,劝他不要伤心,令他记着总还有自己在心中守着他。

    然而就连她,也守不得几时了。多年心事如今成空,表哥甚或还不知道……李家她是定不会去的。不过再煎熬两年,将这条残命耗尽罢了。

    雨青只是一件不甘心,不甘心这番心事就此无疾而终,不甘心同表哥从此水自东流花自落。她便是死,也要将这颗心教表哥铭心刻骨地记着。她要表哥晓得,自己此后残岁,是为表哥撑下去的;即便死了,也是念着表哥死的。

    主意已定,雨青扶着肘靠勉强起身,摇摇晃晃至案前坐下,教采桑寻针线绸缎同绣绷来。采桑凑齐诸样,雨青小样也不打,一副松竹斗雪直截在雪白缎面上挥笔而就,恰有荷包大小。采桑替雨青将绘了花样的绸缎绷紧,再配针线纫好给雨青。

    雨青接过绣绷,针甫戳上雪缎,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表哥在光下比着大半由他自己绣成的凤穿牡丹,说我用不着你作此;同一张榻前表哥笑问雨青,才做了多大功夫就累得这样;表哥说那些装腔作势之人自己才浮躁,却将所有的针眼替雨青挨个纫了。

    表哥,雨儿真的浮躁,雨儿不愿上楼阁去,没有表哥的余生雨儿不愿过……表哥……若表哥仍在雨儿身边,若这荷包还能有表哥陪雨儿同绣该有多好……

    雨青心痛下泪。又是针指、又是绣绷,又要纫针,榻前却再没了表哥身影,只余她自己。

    倔丫头又在作践自己了。眼看她一边哭,一边扎那松竹斗雪,做不得几针就伤心得撂下针指流一阵眼泪。气味是好闻极了,香软清透得很,胡生却揪心起来,不愿再见她哭了。

    雨青知自己冬日必要发病,动弹不得,祖母寿辰在春日,若不紧着些,就赶不上寿宴时送与表哥了。她强忍心酸,每日房中无人时勉力绣来。她原气血弱,低头绣几针便要头痛,如此断断续续,苦不堪言。胡生一旁看着比她还急,少不得趁她睡时再为她注些元气。

    雨青每日房中“刻苦纺绩”,胡生看得心焦。

    寒琅夜夜对月长吁,心中尽是雨青,白日在人前,尤其父亲面前,却不敢显露。怀瑜每日仍要往府学聆训,天气渐寒,他身体愈发不济,向州府告病。州府不敢擅决,写折子递上去,上面批复下来,州府自此每日亲派马车接怀瑜赴府学点卯,一日不落。胡生曾拿朱批来瞧过一眼,上头说宋六若真病到起不来,就着学正到他家去,在他榻前讲,讲到他咽气为止。胡生看得直皱眉,而今龙椅上那人怕不是有点什么大病。

    雨青说得不错,人心并非磨盘,推之则转。胡生帮不上怀瑜,就连雨青,胡生也难做些什么。如今这番暗中相助,到了大约亦是徒劳。活得久了,看多了此样事,胡生已比从前看淡许多。淡归淡,凄凉仍是凄凉。

    雨青终于赶在冬至前将荷包绣成,金符装在里头,藏在锦匣中。又是一冬缠绵病榻,其状堪怜,梦中尽是寒琅,胡生守着,不时为她添注气血,尽力将梦中不如意事驱散些,就着雨青记忆,凭空捏造些良辰美景送入雨青梦中。

    为此胡生翻看了不少雨青记忆,月下渔饮、玉轮之诺、夏夜流萤,乃至对文同绣、鬓上素兰。他知晓了不少,不知怎的心中起了酸意,不自在起来。同时也就自嘲,一千多岁的蛇了,对着一个小丫头酸起来,成什么样子。说是这样说,胡生从此不愿再探雨青记忆。

    雨青几乎靠着再见寒琅一面的念头同胡生助力撑过冬天。寒冬过后,雨青勉力加餐服药,日日对镜自照,还问采桑,自己腮上可比往日丰润些。采桑不好开口,一年瘦过一年,哪来的丰润,胡生读了采桑心思欲笑。

    老夫人寿诞前夕,夜里雨青挥退众人,只留采桑在房,针指匣中拿来剪子,命采桑为自己散开头发,于脑后髻发中挑个不起眼的位置,挑出一绺,一剪断之。采桑大惊,倒抽一口气,跪下拉着雨青裙子哭道:“小姐不要这样,便是不痛快,也不能起这样的念头啊!夫人、老夫人都在堂上,小姐要是去了,她们该多伤心!”说着拉紧了雨青拿剪子的手。

    “我要去哪里?”雨青被采桑摇得发昏。

    采桑愣住,“小姐不是要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做姑子?”雨青凄然一笑,“别乱说了,帮我把头发绑回去。”雨青撂下剪子,拿黑色细线系住那绺头发,手指慢慢交叠翻转,将青丝挽作一个相思结,系好了。采桑仍在扳弄雨青头发,雨青望着手中青丝,心中惨然:她连姑子也是做不得的。李阁老如今已是次辅,若自己为拒亲事愤而出家,父亲哥哥必遭牵连,如何能为家中惹此大祸……若要不嫁,除非自己死去,或李家不娶……旁的再无他法了。

    肃州事务繁杂,伊州初定,西安府亦不太平需人留守,希孟父子老太君寿诞不能回来,只派人送了贺表及贺礼来,遥叩古稀之寿。希孟另写信与云舒,命雨青过了及笄礼便上楼阁,严加管束,以待受聘。

    雨青寿宴日一早起来打扮,命采桑为自己多上些胭脂,将箱笼中最夺目那件妆花红色长袄取来。此长袄正是云岩寺时那件,大襟已换过,血迹已除,又是光彩夺目、簇然如新。雨青心中惨然,今生怕是最后一次见表哥了……念头才起,心口又痛起来,勉强忍下,为自己提振精神。

    收拾已毕,雨青匣内取出那只荷包,指尖颤着,将前夜所挽青丝塞入荷包,再将荷包仔细藏于袖中。

    席中再见,寒琅形容憔悴、意气伤惨,怀瑜并不曾来。雨青一眼望见便再放不下,满心为寒琅牵挂悬心。姑父怕是病势沉重,表哥一家如今必定难过,她单是揣度着,已觉心痛难忍,恨自己不能从旁安慰。寒琅席间除去低头不语,便是时而偷瞄雨青,雨青觉着。戏唱到第二出,雨青推说疲倦,离了席。今日聚族家宴,园囿不曾锁门,雨青不回绣房,直入园中,走得飞快,采桑几乎跟不上。

    雨青入园先向水廊望了一眼,想了一回,不曾停留,再往前走,直走到那墙拘驽儿跟前,四下望去,前面一座假山,假山后便是园中最大一株梨树,正是花期,一树银翠相间,如梦如幻。雨青阖眼,心中暗自祝祷,但愿表哥可以寻来,祝毕转过假山,心中鹿突,等在树下。

    胡生看得直摇头,倔丫头忘了水廊避雨时的事了。他两人行动瞩目,早有人防着,寒琅如何能够离席寻来。胡生叹气,只好再与她二人行些方便。待寒琅离席后,一口妖气吹懵堂上诸人,又化作采桑模样,园囿门首现过一回身形,引寒琅寻入园中。

    雨青树下忐忑等候,终于见寒琅远远寻来。临风玉树、岩岩孤松,恰如他多少次梦中向自己走来,永远那般令她心动神摇、肝肠寸断。他永远是这般,亦只有他是这般。既生了他二人,既让他二人遇见了,为何又要拆散?若终要拆散,为何又教二人相知牵挂十载?

    雨青望着寒琅动弹不得,情不能堪。多少年的相见时难别亦难、几番风刀霜剑严相逼、那时红袄上血染的屈辱悲愤。让她悬心牵挂的表哥,让她日夜不忘的表哥,让她一腔心事终成空的表哥。雨青认不了、放不下、不甘心。可是,这怕就是永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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