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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阳篇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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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余独何为,有志不就。

    戏酒才到一半,雨青前脚刚走,不过一会功夫席上已不见了寒琅,实在不成样子,云氏顾氏如何能不发觉。寒琅冒雨冲回主宅,命管家人等带伞去望晴楼伺候,又偷偷去寻浣纱,命她悄悄将小姐接回,不要声张。

    便无寒琅在侧,千金小姐独自流连园林亦是大忌,雨青顾不得雨大风急,扶着浣纱采桑冒雨回房。望晴楼上太夫人倒说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且不必着急回去,等等便是。后来果然放晴,宴上诸人不曾回去,自然也未撞破雨青寒琅之事。

    面上虽如此,顾、云二位夫人已觉不堪,再不能纵容两人了。当晚商议一番,暗下决心。

    晚间寒琅躺在床上,想起掷羽廊上情形,雨打花落,情不能堪。芙蕖此花生得有一番讲究。每年花发,先长短柄荷叶,与水面平齐,称为浮叶。浮叶生满一丛,再生高柄叶片,如伞盖出于水面,称作立叶。立叶成丛,再生菡萏,护在立叶身下。凡生一花,必有一立叶相护,在花尚细小时为其遮风挡雨。

    那含苞芙蕖尚未开放,不过才长到同身边立叶一般高度,已被风雨摧折。分明是每朵皆有叶护定,却仍逃不过雨打花落,既如此,那一池荷叶生来有甚用处?自己又于妹妹有甚用处?眼看她病成,眼看她相思蚀骨,眼看她独对着风刀霜剑,自己又一次就要动弹不得,害她失望伤心。下弦月照出桂影,丛桂山房一夜无眠。

    雨青毫不知情,昨日吹了风,不免身上又觉沉重,起晚了些,正在梳妆。寒琅立在雨青门首,心内惨然,望着房门再三犹豫踌躇,还是敲了房门。

    雨青不料寒琅独自来探她,不敢言语,张望寒琅身后,望不到什么人,只觉寒琅面色沉郁不似往日。寒琅开口时音色沉沉:“只有我一人,是来向妹妹辞行的。”

    雨青闻言起身,睁大了眼睛望着寒琅,“表哥要到哪里去?”

    寒琅走进房中,立在书案旁,“我今日便要回家去了。”

    雨青大惑不解,急走几步出了里间,立在寒琅身畔,望着他道:“巧夕还未到,为何着急要走?可是出了什么事?”

    寒琅强忍郁愤沉默半晌方道:“我明岁便赴秋闱,要回家专心备考,消夏之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雨青心中急痛,“可是我太顽劣耽误哥哥温书?我以后一定不再胡闹了,每天安安静静的不打扰哥哥,哥哥在这里读书也是一样,不要走!”

    寒琅忙说:“不关妹妹的事,是寒琅顽劣分心,家中欲让我潜心攻书,以后不能消夏了。”

    “以后?”雨青听出不妙,“那明年也不来了?”

    “明年入秋便要去应天赴试,来不了了。”

    “那秋闱后呢?表哥明年来我家过年好不好!后年夏天呢?”雨青急得连声问,已欲哭,竭力忍着。

    “秋闱若能通过,便要专心时文,以备春闱,再不能来了。”寒琅已不忍看雨青脸上神情,别过头去。

    一会听不见雨青动静,寒琅转头看去,只见她面色惨白,连双唇都失了血色,额上沁出汗来,手用力按在心口,竭力吸着气却吸不到一点,身子摇摇晃晃,随时就要瘫软下去。寒琅不曾见过雨青发病,吓得神魂俱乱,一把将雨青揽在怀中,急得称呼都忘了,痛声唤她,“雨,这是怎么了!别吓我!”

    雨青难受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一个字也说不出,身子直向下滑,寒琅扶都扶不住。他分寸全乱,只是唤她名字,紧紧抱着,一会才反应过来,就近拉张椅子让她坐了,自己在旁扶着,急唤采桑进来,命她拿药。采桑进来大吃一惊,忙从身上寻出药瓶,倒出一粒送入雨青口中让她含着,再揉着心口。

    寒琅在旁看得心酸,又想起昨日情形,怎一个痛字了得,半晌说不出话。雨青许久才缓过来,轻声对采桑道:“你先下去。”其声虚弱不堪。采桑犹豫,说声“小姐”,雨青勉强噙笑摇摇头,采桑违拗不得,只能从命。

    寒琅含泪弯下身蹲在雨青面前,拉住她手,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雨青也自心酸,心中转过许多念头,也滴下泪来,许久才道:“表哥可还记得当日教我的?嗈嗈鸣雁,奋翼北游。煌煌灵芝,一年三秀。采薇山阿……”说着累得接不下去。

    “散发岩岫。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我自然记得。”

    “表哥真要赴秋闱?秋闱之后还要春闱?表哥当日陈说之志,已变了么?”雨青边说边流下泪来。

    寒琅心中难过,艰难开口:“自然不曾变!我心向山林,志在守朴,此念今日仍在胸中。然而父母自幼教导,以圣人之学立身,立心、立命、开太平,亦是意中之旨。读了那些年圣人书,寒琅如今费尽力气也抛不开这些念头,实在是个矛盾之人,辜负妹妹!”

    寒琅说完眉头深皱,阖眼低下头去。雨青心疼不已。寒琅定了定神又道:“况且宋家人事复杂,我的事不单我说了不算,连父亲也往往做不得主。此中牵扯甚多,没有我不应举的余地。”

    寒琅不得不应举还有第三重原因,那便是雨青。若无举人身份,宋家绝无可能向顾家提亲,就算为了雨青,他也必要把时文作出来。然而这话却告诉不得雨青,她若知他要为自己去行心所不乐,必定伤心难过。

    寒琅自责不已,痛声相告:“寒琅对不起妹妹,让妹妹失望了。表妹若要恨我嫌我,寒琅绝无话说。”

    一番话听得雨青泪流不止,到他说对不起表妹,雨青心疼得几乎不堪此景。她努力收泪道:“表哥会错了雨青意思……雨青怎会怨表哥……”

    寒琅闻言抬头望着雨青,雨青缓口气接着道:“表哥自幼为雨青陈说山林之志,嵇康、陶潜,弋钓草野,雨青心中自然喜欢,但那只是雨青。雨青自认表哥亦同此心,便也喜欢表哥如此,望表哥得偿所愿。但表哥欲做何人、行何事,自应由表哥做主。妹妹并非是要表哥做何样人,而是愿表哥得遂己志。表哥若志在庙堂,雨青便愿表哥进为钟鼎、开太平世,表哥若志在山林,雨青便愿表哥放舟江湖、颐性养寿。”

    雨青说着身子向前探着,拉紧了寒琅双手,“求表哥不要这般自苦……只要是表哥情愿的,出仕也罢、退隐也罢,雨青都无怨言。表哥今日这番话,雨青听得心疼!”

    寒琅如重罪得恕、罪业得消,心中一股暖流奔涌而出,爱极敬极了雨青,握着雨青手哭泣不止。雨青身上本已难捱,勉强说了这许多话,胸中又难受起来,不能再说,只强忍着。缓了半晌,流泪道:“只是不知今后何日才能再见表哥!”

    寒琅抬头道:“再过两年是外祖母大寿,我必来的。”

    雨青心惊,“两年!才能席间得见一次!那再以后呢?”寒琅不再言语,别过头去。

    雨青忽然呛咳起来,抽出一手掩了唇,另一手去摸身上绢帕却未摸着。寒琅忙掏出自己的递给雨青,帮她轻捶后背。雨青咳了几声狠命忍下了,对寒琅笑笑。这时门外忽听见钟氏声音,说夫人来请少爷辞别太夫人,就要出发了。

    寒琅望着雨青,满面不舍,雨青心酸绝望,却劝寒琅道:“去吧。迟了又要生事……”寒琅灼灼望了雨青一阵,猛地立起身来沉声道:“妹妹千万保重身体,等我两年,我必来接……”说到接字忽然顿住,再改口道:“我必再来看妹妹……”说完随钟氏走了。

    雨青望着眼前那扇门缓缓闭上,仿佛望见自己铁桶一样的豆蔻岁月,唯一那束光也暗下去了。她胸中血气翻涌,方才寒琅在侧,只咬牙拼命忍着。寒琅刚去,身子便向前一栽,哑声咳嗽一阵,喉中尽是腥甜气味。雨青放下手中寒琅帕子,秘色素帕全无彩绣,只有血迹星星点点,殷红醒目。

    雨青心中惨然,却也缠绵欣慰。去岁索帕,今年果然遗帕,信物换成,情分已定,表哥果然有心,再无可疑。然而丝帕方到手中,已然血溅其上,自己这般病势,此番苦心能有几成希望,想也可知了。

    雨青举帕轻嗅,帕上还余寒琅身上兰香,雨青嗅着滴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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