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阴篇18

    寒琅早有所料，深深作揖道：“寒琅不肖，知已无面目再登舅父家门。可而今宋家几位兄长已着刑部扣下，不日就要押送京城讯问，凶多吉少。如今此事唯有恳求舅父施以援手。不看寒琅，就请看在母亲与舅父一母同胞，求舅父发恻隐之心、施以援手，寒琅结草衔环，永世不忘舅舅大恩！”说着又深深揖拜下去。

    顾雪苍叹口气：“我顾家与你宋家历来无涉，井水不犯河水。只因姑母嫁与姑父，几十年来才略有来往。本来既是姻亲，自当竭力相助，然而姑父已然去世，此次涉案人等实在也不算顾家亲眷。更何况四年前那件事后，姑母也与我父子音书断绝，我这侄儿恐怕姑母也已不肯相认，知州还是请回吧。此事求于太傅岂不事半而功倍？”

    寒琅抬起身来望着雪苍，雪苍口气虽冷，却是面色沉郁，似有不忍之意。寒琅知这番话必是顾希孟有所嘱咐，一咬牙弯下双膝，长跪于雪苍面前，含泪再拜道：“当日表妹盛年早夭全因我不遵礼制，私情相诱。寒琅自知罪业难赎，不敢望舅父谅解，只求舅父今次施以援手，寒琅愿一死以谢舅父及表妹芳魂。”

    雪苍见寒琅跪下，实在不忍，连忙去搀。挽上他双肘时才察觉他身上寒颤，再低头去看，见他浑身湿漉漉的，一双手冰冷。雪苍双臂略一施力将寒琅整个人强行扶起，请他落座。而后自己在厅堂中背手踱步沉思。

    他父子早已知晓宋家出事，寒琅必来相求。希孟旧恨难平断不肯见寒琅，早就算好了要让寒琅讨一场没脸。如何先让寒琅干等、再拒之千里之外全是早有安排。雪苍还要受累陪着演这一整出戏，不踌躇个一炷香的功夫绝不能开口。其实他父子本次告假还乡小半便是为了此事，顾老爷早已修书去过刑部，宋家几位公子与张家不过是酬唱狎游之交，可办可不办之间，希孟一句话也就罢了。

    雨青与寒琅当年之事雪苍自然也知晓。此事不才，若传出去顾家颜面尽失，所以希孟怒极，宁可雨青死在家中也不肯成全两人，然而雪苍私下则颇为不忍。顾家人口稀薄，通共只一子一女，雪苍大雨青不少，很早就与父亲同去西北，雨青等于一个人长大，无兄弟姐妹陪伴。当日只有寒琅偶尔来访，又一表人才、清清朗朗，雨青芳心暗许再自然不过。原本等两人长大亲上作亲未尝不可，谁知宋御史刚肠嫉恶，愤而辞官，两家家世逐渐悬殊。偏偏宋家本家为圣人不喜，希孟渐生改聘之意，所以才近十六岁还逼雨青上楼阁。雨青何等通透，早猜到姻缘已无法如愿，只能受父亲摆布，才作践身子，几乎以死相逼。堪堪一对苦命鸳鸯，实无可奈何。

    更可笑当日姑母先告一状，来信大骂雨青不守妇道，魂魄勾引寒琅，父亲受奇耻大辱，怒不可遏，从此音书断绝。与其说父亲有多气寒琅，倒不如说他是气极了自己妹妹，吞不下这口窝囊气。其实寒琅天资颖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家孝期过，一举便入翰林，三年已擢为四品，纳此人为婿有何不好，如今白便宜了江太傅。人算不如天算。何况如今并未结亲，宋家的事不还是要管么？

    宋寒琅身上滚烫，一阵阵的发昏，只强忍着。雪苍看在眼里，抗不住终于不踱了，装作全不知情，细问寒琅宋家涉事底细。长夜高烛，门外夜雨渐珊，表兄弟两个在屋内低声筹划。又一个多时辰过去，雪苍立起身来掸了掸衣袖道：“表弟放心，鄙人既已应了，自会处置。只是此事只在你我二人之间，家父并不知晓，请表弟切勿声张。”寒琅起身再拜相谢，雪苍搀起来又告诉他：“表弟身份特殊，既是宋家子弟，又已为太傅东床，与我家来往甚不妥当，还请表弟此后二年内切莫再来顾家。”说完还不忘加一句：“可叹我妹福薄，无缘表弟芝兰玉树。”长叹一声。

    一句话扎在寒琅心上，他几乎一个踉跄，雪苍又后悔起来。可妹妹之死憋在心里，不刺他一句到底心不平。寒琅低头半晌无语，再抬头时已是泪盈双颊，哑着声音道：“寒琅只再求兄长一件，能否让寒琅去雨妹灵前敬一炷香？”雪苍听了脸也暗淡下来：“未嫁而亡，何来牌位？”寒琅闻言愣住，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是自己糊涂，从来夭亡女子不入宗祠不得供养。于是又问：“求兄长怜悯，告知表妹如今葬于何处，可否许寒琅墓前一拜……”

    这回倒是雪苍吃了一惊：“表弟竟不知？”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眼看寒冬将过，红梅吐蕊，雨青折了一支梅花搁在瓶中，摆在寒琅案头，自在一旁作画。雨青园林中长大，多是画些山水园林的小写意，顾家与宋家的花园已被她画遍了。寒琅不精于此，反倒是人物画得极得神韵，两人常玩笑说倒像是两双手互相生错了，托在对方身上。

    寒琅书早烂熟，心不在焉。看到雨妹停笔叹气，忍不住搁下手中事问她。雨青道，自己所见皆已画遍，想画些别的，却从来不曾出远门，实在也没见过多少景致。便是大山水，总要多见识些实物，胸中才生沟壑，自己如今却画不出。寒琅听了也是默默，想了一回，忽道：“我去过太湖，虎丘、东庄也是去过的，我将所见景致说出来你画可好？”雨青欣喜答道：“这却有趣，表哥且试来。”

    寒琅默想一回，寻出一卷半熟宣，先记了一篇明月坡传像小传，细细描述了坡上景致及游赏乐事，倒成一篇小文，而后捧与雨青。雨青细细看了，笑道：“不知能画得几成。”另寻纸来先画小样。小样画来，两人同看，寒琅又指着几处细细描述，雨青依言改了，重誊一张，给寒琅看了，才动笔画来。

    一时这画要费些功夫，寒琅看着雨青作画，心中忽有所动，也寻了一卷画绢，开始描摹雨妹模样。几日过去，雨青已得了数张长洲小景。虽不十分准确，却别有意趣，清新可爱。寒琅一张小像也已成就，雨妹立于园中，似笑似叹，捧着红梅。寒琅对几张写意爱如珍宝，反复观看，还寻出一个锦盒仔细收了。雨青却原不知寒琅偷画自己，先埋怨几句，待看了画，羡慕称赞不已，觉得倒比自己生得还好看些，自然也十分喜欢，只是红着脸微笑。

    寒琅情不可禁，走近了挨着雨青，一同看那小像。雨青身上道不出的幽香传来，寒琅几乎欲醉，自觉尴尬，勉强向雨青问道：“当日梅在瓶中，便画了梅花，也不知妹妹究竟爱何花？”雨青笑答：“各种花只要当季都是好的。梅花、梨花，我都喜欢，不过若说私心偏爱，要数女儿棠。”说着抬起头来望向寒琅，正对上寒琅低头望着自己。两人脸对脸距离不过呼吸之间。雨青且不避开，就那般红着脸痴痴望着寒琅，听得见寒琅心跳声越发重了，她一手轻轻按在寒琅胸口，觉出胸膛中铮铮跳动。寒琅被雨青看得挪不开眼，那股幽香引得他越靠越近，几乎已贴上雨青面颊，互相可觉气息同肌肤暖意。眼看两人就要抱在一起，寒琅忽然猛退一步，呆望了雨青一眼，又走远几步背对雨青强自定神，身后雨青半晌一声幽叹，不曾给寒琅听见。

    寒琅不敢回头再看雨妹，正犹豫间，雨妹忽然“啊”的一声惨叫，寒琅吃惊回头，看到雨妹倒在地上，浑身似笼罩在金色火焰之中，神色痛楚之极，哀哀痛吟，身体渐渐透明，嘴张大了，发出的声音却极小，叫了一声表哥，而后似被那金色火焰燃烧殆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