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阴篇06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三四月交,顾老夫人大寿,顾氏也携寒琅回娘家拜寿。顾府设下家宴,请戏班连唱三天,除了寒琅一家,许多外任中的顾家子弟也乞假还乡拜寿,济济一堂,着实热闹。彼时寒琅父亲已乞身还乡,本应一道来,却染了病,躺在床上。
寿宴上,老太君红光满面,装饰得金彩辉煌,底下诸晚辈亦打扮得鲜艳,炫人耳目。雨妹挨着她母亲同老夫人坐在一桌,低着头,沉默不语,独头上金凤口悬明珠,熠熠生辉,寒琅挂心父亲,本兴致寥寥,又同雨妹分桌而坐,更没意思,亦是无语。戏唱到第二本,寒琅抬头,雨妹已不在座上,左右望望亦不见人,便坐不住,寻个托词,也离了席。
出得戏楼,不见雨妹人影,一边左右张望乱走,远远仿佛看后园月洞门口闪过雨妹贴身丫头身影,寒琅便跟入了后园。原先常同雨妹玩耍的庭院,春时自比夏日不同,另是一番鲜艳明媚景象。寒琅先经过同雨妹玩耍的池畔,去岁残荷已去,今年新叶未生,春水悠悠,更无他物,拘驽儿亦只见翠叶扶疏,寒琅猜不到雨妹去处,只得循路而行。复行数十步,转过一座假山,见前面坡上亭亭立着一棵极高大的梨树,满树银雪间着嫩绿新叶,花繁叶嫩,树下立着一人,一身茜红,头戴金凤,周身鲜艳辉煌,却纤细袅娜,不掩身上风流俊秀。清风拂过,落英飘摇,纷纷如冬日朔雪,那人春雪中回头望向寒琅,哀哀婉婉,正是雨妹,寒琅看呆了,且不上前。
还是雨青先开口,像幼时般,叫了声表哥,寒琅这才收敛心神,上前厮见。雨青低着头,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呆了许久,雨青忽问:
“听说姑父病了?”
寒琅答应一声。雨青抬头细细瞧了寒琅一回,
“表哥也瘦了,想是侍奉姑父辛苦,表哥也……也要保重才是。”说着又低下头去。寒琅答应一声,两人沉默下来。
寒琅几年不见表妹,如今再见,她已近及笄,仙姿玉貌自不必说,更兼婉转多情,楚楚可怜。他自小对雨妹与别人不同,先时年幼不觉什么,只以为一起长大,比他人亲近些,自打同雨妹分开,才发现自己心里早被雨妹挖了一块,每到仲夏,夜里望着繁星,心中全是雨妹模样,夜里时而想起雨妹,思念不能自已,辗转反侧。寒琅心中百转千回却不敢说,千言万语只是堵在胸口,怕一说出二人既入不复之境,况若表妹原无此心,唐突了她,那在表妹身前便无立身之地了。
两人就这样站了许久,雨青含泪向寒琅道:“雨儿已过将笄,父亲寄回家书,说入秋就让雨儿上秀楼。”说着皱起眉,忙掏出绢帕掩了唇,别过头咳嗽几声,“家里楼阁已然就成,梯子是活动的,从此不但出不得门,怕是连楼都下不得了。母亲已寻了嬷嬷来,在楼中教习规矩针线与中馈诸事,学成了,结了亲,才能从那楼阁下来。”
雨青说到这里哭了一声,忙忍住了道:“这几年过来,我越发觉得身子不像长久的,只怕上了楼阁便下不来,今生难与表哥再见了。”
寒琅听得肝肠寸断,连忙安慰表妹,说表妹自小是有福之人,必不至短寿,又劝了一番加餐服药、宽心调养等语,而后小心问道:
“姨夫已为表妹定了亲么?”
雨青别过头去“大约还未曾,可我上了楼阁,这些事以后岂会让我知道,左不过父亲同僚世交里寻一个罢了。”说完低头用力攥着绢帕,几番下了决心,抬头望着寒琅:“雨儿有一句话要问表哥。”寒琅汗毛竖起,已猜着几分
“表哥幼时说的话可还记得?”
寒琅似闻暮鼓晨钟,心跳如鼓奏,他自是知道她说的是幼时帮她纫那几百个针眼时说的,“你不如嫁了我,这些事用不着你做,你就不用受这苦,只管画你的画好了。”寒琅自然为这暗通款曲之言心惊胆战,但也自愧胆怯,这番话竟要雨妹忍耻说出,略一踌躇,后退几步,郑重向雨妹深深作揖:
“顾某何能,得表妹铭心刻骨之语,儿时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此心虽百折不悔也。”
抬头时双眼亦如碎星沉寒潭,四目相对,雨儿带泪笑了,此情此景,连风都是静的。雨儿又想起一事,低头自袖中掏出一物,递给寒琅,拭泪道:
“这是去寒山寺时特意求的,保佑表哥平安顺遂,事事顺意。”
寒琅看时,是个精巧荷包,上头绣着一副松竹斗雪,自是雨妹手笔。打开荷包,里头装着一片金符,另有一缕青丝,结挽成结,寒琅不曾料到,抬头看向雨妹。
“表哥就当留个念想,看见它时,就当见了我……”一半说不下去。寒琅收好荷包,郑重藏在怀里,抬手拔下头上玉簪,拿帕子包了,双手递给雨青
“从此你我二人身虽两地,心为一心。我定早日向母亲说明,上门提亲。”
雨青摇头:“只怕雨儿等不到那天了……今日相见,只为表哥一句话。便是雨儿去了,清明时,能得表哥一柱香,雨儿也不算白磨折了这颗心。”她本怯弱,风里站久了身子有些不稳,忙回身手扶在树上。雨青的丫鬟忽从假山后头转出来跑近两人身边,“戏快要散了,小姐、公子,那边正寻你们呢,快走吧!”说着扶住雨青,就要拉她回房,雨青且不动,只用泪眼望着寒琅道:“君向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还要往下念,丫头急得拉了雨青就往前走,雨青只是流连回顾不已,寒琅心如刀割,也吟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心如磐石……”雨青得了这句话,堕下泪来哭着被拉走了。
半年不过转瞬,宋老爷忧愤满怀撒手人寰,至死仍为朝中事不肯瞑目,顾夫人抱着寒琅哭得死去活来。然停灵、出殡、入葬,一样样按部就班,终归是人死灯灭,淹留不得。宋顾两家是两代内的亲族,雨青也同母亲上门吊奠。她来时一身缟素,头上身上全无鲜艳装饰,不过半年功夫,眼见瘦了一圈,行动恰似扶风之柳,倒像一不留神便要追月而去,眼圈哭得红红的,跟在母亲身后。及至向丧家致礼时,寒琅才望见雨妹头上一支碧玉素簪,正是自己予她那支。他二人终究无法再避人私会,人前亦无由交谈,直至雨妹走了,两人竟没能说上一句话。丧父之痛,刻骨相思,寒琅的舞象之年像是煎熬在一道创口里。
引用
君向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出自《车遥遥篇》宋范成大,改动一字,原文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出自《留别妻》东汉无名氏,假托苏武
我心如磐石
出自《孔雀东南飞》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难道不出自还珠格格嘛,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