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辞职
午夜十二点,周璟在客厅等杨絮柳回来。
黑暗里一盏橙黄色的灯亮着,像在守护夜色里那颗等待归人的心。
周璟不知道自己是否等得到杨絮柳,也许她就这样一去不回了。毕竟这个临时拼凑的“家”,还有她这位“自选家人”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论物质生活,那男人能给她成百座金山银山吧。
这些日子她们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又算得上什么呢?
周璟默默等待把心里的疑惑问个明白。
“不是让你别老等我吗?”杨絮柳将高跟鞋踢翻在玄关,捶打起小腿来,“这鞋可真是累人,差点没把我的脚趾夹折了。”
“既然不舒服,何必穿呢?”。
“穿上显得高贵,有气场呀。总不能穿华丽的裙子配帆布鞋吧?”
“只要你愿意,有什么不可以?”
“有些规则还是要遵守的。”
“有些规则是可以打破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如果是为了结婚的事,很抱歉我没有提前跟你通气。”杨絮柳背过身,没有看周璟。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没有为什么。时间到了,感情到了,一切正好就结婚了。”
“你明明告诉我你不会屈服,一辈子也不会屈服……如果发生了什么你可以跟我商量的,没必要急着做决定。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告诉你又能改变什么呢?你是能代我相亲还是替我解决家庭矛盾?明明你自己的状况都一团乱麻,哪有心思管我在做什么。再说了,你又是以什么身份责问我这些?”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是最没资格干涉别人生活的人了。没有血缘关系,随时可能分道扬镳,缺乏强制性手段拴住彼此,甚至连亲属都算不上。这样一种几乎等同于陌生人的关系,要怎么通过时间的考验,支撑起深厚的感情分量?每换一个环境就失去一批朋友的我,是不相信天长地久的友谊的。”
“不是这样的,真正的友情没那么脆弱……”
“是你在异想天开。人的脾气时有阴晴,连同感情也捉摸不定。让这段关系稳定下来的唯一方式只有步入婚姻。谁也不想谈了好几年的感情,最后一句‘只是朋友’就净身出户吧?人的权利是要靠自己维护的,所以我选择结婚。”
“婚姻能维护感情的稳定吗?”
“至少能维护财产的稳定。”杨絮柳说,“这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付出青春和□□,交换地位与金钱。作为局内人的我有清晰的自知之明,作为局外人的你又何必认真呢?”
“这样有条件的爱会永恒吗?如果有一天你不再貌美,会有其他人取代你的位置。这真的是你所期待爱情的模样吗?”
“不,这不是爱情。我再强调一次,这不是爱情。这是出卖自己换取资源的交易。互通有无,各取所需,谁也不亏欠谁。哪怕有人取代我,我也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不再在乎了。”
“如果自我欺骗能让你觉得好过的话,你可以这么安慰自己。将爱和交易完全切割开来,压抑自己的感情需求,只看那些金灿灿的器物。可你品尝过爱的滋味,知道爱是什么模样。曾体会过内心充盈的你,真的能将感情割舍掉吗?”
“我们不就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吗?精神和物质只能二选一,多一分要求都显得奢侈。所以只能跟一部分人谈感情,跟另一部分人谈价钱,否则你就会成为他们口中的‘拜金女’和‘贪婪鬼’。我已经在最大限度内保全自己的尊严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如果你肯低头看看,这世上是有安于贫贱的美好的。”满悦的父母,无忧的父母,还有许许多多尚未组建家庭,为未来努力奋斗的情侣……他们未必享受着物质财富带来的愉悦,却体验着精神丰富,志趣相投带来的幸福。
“谁说富有才是通往幸福的唯一途径?”
“那至少是捷径。”杨絮柳大声宣告,“我已经等不及要实现我的宏伟蓝图,多一分一秒都忍受不了了。谁稀罕平凡的幸福?它能给我奢靡的体验,护我一生衣食无忧么?”杨絮柳贴近周璟的耳朵轻声说,“至少我不稀罕。”
刺鼻的香水味让周璟思绪混乱,她还是无法相信杨絮柳就这样叛离了阵营。
“你是身不由己,对不对?从一个家庭逃往另一个家庭,为了脱离父母的掌控,为了让自己相信‘未来会好的’。结婚是你逃离过去的手段,你只是让这手段看起来更‘合理’,更符合世俗对女人的偏见。你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将自己作为金钱的踏板,对不对?”
“难道你要说服我‘有情饮水饱’吗?我不傻,周璟,至少不像你这样傻,天真的以为爱情是缔结婚姻的首要考虑因素,不问家世不问背景轻易投入一段感情里。醒醒吧,这是现实,不是梦境。只有在梦里你才能找到与你心心相印,无比契合的精神伴侣。”
“最后一个问题,请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周璟小心翼翼地问,怕惊动了她的梦。
“是他吗?那个和你结婚的人,是他吗?”
杨絮柳没有回答。
像是对杨絮柳的沉默的追问,周璟拼命在那个男人身上寻找“他”的影子。
松开的衬衫领子,金色的项链,棕色的皮带勉强扣上……无一不在撇清自己和“他”的关系。
如果不曾爱过,杨絮柳还可以欺骗自己世上不存在爱情。可如果切实尝过爱的滋味,要如何填补过去和现实的落差?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如此痛苦的抉择要被包装成“自愿”。仿佛只有说服自己这是场交易,才能看起来和对方平等一些。
这场交易真的公平吗,还是被宣扬成公平?就像电视广告里的糖果,包裹闪闪发亮的糖衣,染上鲜艳的色彩。商人大肆宣传糖果的美味,只有拥有糖果才算拥有幸福的人生。
大家对糖果趋之若鹜的时候,没人问过一句——真的是这样吗?
拥有糖果便等于拥有幸福吗?获得糖果的代价值得吗?
他们是为了让民众幸福贩卖糖果,还是垄断了糖果,让民众不得不付出由他们决定的代价购买幸福?
究竟是谁在定义何为幸福,又是为什么我们必须遵守?
周璟的探索无疾而终。
为了保住工作,周璟说服自己迎合王韶华的要求,她说什么,自己就写什么。不动用大脑,只凭最原始的直觉,将稀碎的情节拼凑成“作品”。
她渐渐羞于在标题底部署上自己的名字,甚至希望忘却自己是周璟的事实。
这样的垃圾怎么会是周璟制造的呢?
一定是梦吧,一定是梦里的错误。她哄骗自己忘却羞耻。
羞耻感和自尊心是名利场上最不值钱的筹码,你越执意持有,越容易溃不成军。
可显然,周璟还没有“堕落”到和王韶华臭味相投的程度。因为此时,王韶华又怒气冲冲地蹬着恨天高朝她走来了。
“为什么要以渣女为主角写小说?”王韶华将稿子甩到周璟桌上。
周璟叹了口气,无奈道:“请您不吝赐教,主角怎么就渣女了?”
“明明和男一在一起,心里却想着男二。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这不是渣女是什么?”
原来渣女的定义这样简单。周璟摇摇头,懒得在名词解释上和王韶华费功夫。“应该没人规定不能以您口中的‘渣女’为创作对象吧?”
“读者们喜欢纯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纯爱,认定了彼此就不会后悔的纯爱。像这样不专一的主角是会被读者批判到底的,有谁为之买单?或者说……这其实是作者本人的情感偏好?”王韶华眉毛上扬,一副验证了传言的样子。
“请您把虚构的故事情节和作者本人的经历分开。”周璟告诫自己沉住气,要控制情绪和措辞。
“思考和犹豫是主角认识自己,而后成长的一个过程。人物的成长需要时间和铺垫,没人能略过成长的过程直达成熟的结果。您认为的‘渣’其实是用非黑即白的定义将人物脸谱化了。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多元的人物类型,百花齐放的文艺作品,这么说您能理解吗?”
“那也掩饰不了你的主角不够讨喜的缺陷。我们卖的是作品,是人设,不是你的坚持和操守。”王韶华提起鞋跟,高跟鞋一下一下敲击地板。“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快,将周璟烦躁的心情推向顶峰。
“我觉得很奇怪,”周璟仰起头,对上那张化着浓妆却难掩稚气的脸,“为什么所有的角色都得是十全十美,非黑即白,只要有一丝瑕疵就会被笼统地定义为“渣”。他们作为一个人,难道不曾对自己的感情问题动摇过,困惑过,踌躇不定过吗?只因他们存在于纸上,并非处于真实的世界里,就不能犯错,不能悔过,不能重新开始吗?”
“我再说一遍,这样的角色吸引不了读者共情。”
“你的意思是复杂而真实的人不被认可,单薄的角色才值得被喜欢?”
“这是小说,供人娱乐的小说啊,你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那么较真做什么?”
“小说源于现实,高于现实。作为一本独立作品,哪怕它最终的目的是供人娱乐,也该有自己存在的价值。要知道,小说不是情节足够曲折刺激就能吸引人的。如果角色扁平,言之无物,这本小说迟早会被读者和时代抛之脑后。”
“你这是价值观有问题,所以你笔下的人物跟你一样三观不正。”王韶华的手指在半空中指指点点,将另一个大帽子扣到周璟头上。
“为什么你评价作品的维度如此极端,不是‘情节不刺激’就是‘三观不正’?作者只是将人物放置舞台之上,展现他们的生活、心理状态。描写一个有缺陷的人物并不等于认同他们的行为。如果我写小三就等于我认同小三,那么我照你的意思写二女争一男,是不是也说明你认同廉价的友谊?”
“那你为什么没给她安排一个坏的结局,这不就是洗白吗?”
“不是这样的。”周璟觉得自己快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为什么王韶华用简单的“洗白”就定义了人物的转变?“人性是复杂的,好或坏都是太过粗暴的分类。人物应该得到符合故事逻辑的结果,这不能用现实世界主观的好坏来区分。能不能不要随便用一句流行语就给人分类,下定义?”
“怎么了怎么了,我就是这样怎么了?你自己写的东西垃圾,还不许别人评论了?”似乎并未料到周璟会当众给自己难堪,王韶华怒目圆睁,用声高挽回颜面。
“你可以评论作品,但不要上升到作者层面进行人身攻击,否则以后谁敢写有缺陷的角色?大家都完美无缺,除了吵架斗小三就是甜甜甜,好看吗?”周璟觉得王韶华说话已经失去了理智和逻辑,纯粹是在胡搅蛮缠。
“惩恶扬善,爽啊,读者爱看啊。人消遣不就图个舒坦吗?现代生活已经够累了,谁要去思考这些模棱两可的人生态度?”
“你一个人不能代表全体读者。”
“你一个人也不能代表全体作者。”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数据就是证据,数据告诉我读者爱看别人写的,就不爱看你写的垃圾。”王韶华把手里的文件夹拍到周璟脸上。
纸张在空中飞舞,文件夹啪地坠到地上,周璟额头火辣辣的疼。
“捡起来。”王韶华说。
“捡起来,我说给我捡起来,听见了吗?”王韶华扬起下巴,“我才是主编,是你的顶头上司,是给你发工资的衣食父母,你得听我的。”
周璟梗着脖子,缓缓蹲下来,一张一张捡起地上的纸。
“那只能说明我写得不够好,不代表这一类作品都不好。”周璟低声反驳。
“是我写得不好……是我写得不好……我写的东西是垃圾……”周璟的声音越来越小,哽在喉咙里。她侧过身体,左手压住桌面,弯腰探头,肩膀卡在桌沿,左臂往桌底伸。
那是最后一张纸了,却怎么也捞不着。
周璟使劲一够,桌子撞到锁骨上,一阵钝痛感从肩颈袭来。
缓缓扶着桌面起身,周璟的眼前有些眩晕。她将这摞纸竖起来,底部顶着桌面,收束纸张。
纸张边缘一下下撞击桌面,周璟的劲越使越大,声音越来越响。
突然,周璟顿住了,将整堆纸狠狠摔回桌面。
“我写得不好,我不写了。让你最亲爱的俊杰写,可以了吧?”纸张在空中盘旋,一如周璟眼前的地转天旋。
周璟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打开背包,将零散的几件物品和笔记本电脑统统扫进去。
“整天就是数据、数据,一味迎合市场的人迟早会被市场淘汰。”周璟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
当一家杂志摒弃了创刊的初心,就离下坡路不远了,周璟想。
红色的数字一点点减小,“叮、叮、叮”的声音交替在每一层楼响起。
狭小的空间连呼吸声都沉重。
周璟立刻后悔了。
活了这么些年,她似乎把所有勇气攒到了今天。
真有你的,周璟。是饭不用吃了,还是房租不用交了?究竟哪来的本钱让你这么硬气?
怎么,被贬低成这样,连尊严都被踩在脚底,还要点头哈腰?
尊严?你的尊严值几个钱?是能用来吃饭,还是给弟弟上学?
周璟着了魔似的,反复按下数字“1”。
为什么每层楼都停靠却不见有人进来?
周璟狠狠捶打按键。
妈的,去你妈的尊严。
周璟手往前一拍,不小心按到“2”,电梯又停了。
真是倒霉。
然后呢,然后要怎么办?月底把工资转给家里,房租怎么还?
回到出租屋,周璟将背包随手一放,直挺挺往床上倒。
疼痛感从脊梁骨传来。靠,忘了这是硬板床。周璟缓缓侧身,上下抚摸脊背。
人倒霉的时候连喝凉水都会塞牙,她可算明白这句话的真谛了。
指针一寸寸指向8。
再晚就不好意思打扰了。周璟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划到最底部,点了“呼叫”。
“抱歉啊,这么晚的时间还给您打电话。是这样的,今天14号,这房子我租到明天,算半个月的房钱可以吗?”周璟扯着笑脸,用最温柔的声音说话。
“神经病,谁给你这么租房?月底前给我滚出去。”
“嘟嘟嘟……”
周璟垂下左手。
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命令她,所有人都能对她呼来喝去?
他们知不知道她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员工和租客。
衣着再光鲜有什么用,到头来她的价值并不由自己决定。
低声下气换取工作的机会,每天不是这个哥就是那个姐,偶尔发一次脾气,饭碗都没了。
成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理想的星星不断坠入现实的浪潮,往深处潜行一步,火花就消磨一寸。
她就是这么不上道,怀着一腔热血企图温暖江河,其实不过是他人眼里又蠢又硬的绊脚石。
周璟手盖在眼睛上,湿润的触感从皮肤传来。
哈哈哈,真可笑。
她张大嘴巴,“咯咯咯”的泡泡从嗓子眼冒出来。不一会儿,鼻子堵住了,供不上氧,只得放下嘴角大口喘气,剧烈咳嗽起来。
她的心,她的肺,她的每一寸呼吸摩挲气管,快要拽着小舌头,越过舌根,从两齿间冲撞出来。
妥协,妥协,为什么只能妥协……
一步步,一寸寸,从前线逼退至后方。
究竟哪里是她的战场?
周璟嘴唇紧闭。
透过窗户,周璟看见漆黑的天空。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至暗的世界将她的呼吸紧紧包裹。
困在这四方囚牢,跟失了光的植物没什么两样。在时间的流逝中等待枯萎,等待最后一片叶子褪去绿色……
死亡,死亡提着镰刀上了岸……
手机铃声响起。
周璟将屏幕凑近耳朵。
“听说你辞职了?”
“主编?”
“我都离职多久了,还叫主编呢?”
“你永远是我的主编。”周璟坚定重复道。
“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一趟吧,我想你需要聊一聊。”
漆黑的房间里,屏幕亮着柔和的光芒,把周璟的脸庞映亮。
比起那些没用的尊严,周璟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是寄予她莫大期望的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