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自我质问
“我妈来新章了,说想见见你。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跟我们吃顿饭吗?就当哄哄她老人家。”一大早,周璟就收到了来自许屹的坏消息。
许屹的母亲挑了个最不凑巧的时间见面。两个感情摇摇欲坠的人要怎么扮演和睦的情侣?
就算放在平时,周璟也很难不紧张。这样的会面至少要提前一个月准备吧?怎么说来就来?
不过此时的周璟已不再担心许屹的母亲不喜欢自己,相反,她暗暗期待如此。
如果放任自己以最真实的姿态赴约,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于是周璟没有打扮,一下班就前往约定的餐厅。
根据许屹讲述的故事,周璟曾猜测他的生母可能是谷阿姨。
这么说来,谷阿姨将书店开在图书馆附近情有可原。可为什么直到近几年他们才相认,谷阿姨之后又去了哪里?
有太多疑团周璟无法揭开,只有等见到本人才能真相大白了。
“啊呀,你就是周璟吧。哎哟,长得真俊,仪态也好,阿姨怎么看怎么喜欢。”许屹的母亲拉着周璟在自己身侧坐下,直往周璟手里塞礼物,“这次来得匆忙,没给你准备什么东西。这是我母亲传下来的玉镯,是给儿媳妇准备的,你就收下吧。”
“不不不,阿姨我不能收。”周璟赶忙把礼盒推回去。她总算知道许屹爱送礼物的习惯怎么来的了。
她不是谷阿姨。
周璟看了许屹一眼,他正皱眉看被塞回去的礼盒,想来对周璟的举动很是不满。
可如果真收下手镯,不是对许屹母亲更严重的欺骗吗?到时候他们要怎么解释再次被退回的手镯?
“我平时跑来跑去做生意,没什么时间来看你,许屹也交代我不要给你压力。这次是我自己要来的,没事先打招呼,你别怪许屹没告诉你。”许屹母亲拉着周璟的手,迟迟不肯放下。
“妈,你别总拉着周璟,人家多不好意思。”许屹说罢,示意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我见过您给许屹做的布娃娃,很是精巧,连裙子都绣得很合身。”周璟将话题转向许屹母亲。
“什么布娃娃?我没给他做过这些啊。再说了,他一个男孩子玩什么布娃娃?”许屹母亲一脸疑惑地看向许屹。
难道面前的女人不是许屹生母?可听这位阿姨的用语习惯,也有将“eng”音发成“en”的习惯,确实和曾经许屹的口音如出一辙。
难道对方是许屹的养母,而他的生母仍未现身?周璟不明所以。
“来来来,大家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许屹招呼道。
“许屹从小就懂事,学习不用催促,成绩一直拔尖。出到社会更是样样优秀,领导赏识,同事夸赞,这样的男人提着灯笼也难找。”许屹的母亲将一块鱼夹到周璟碗里。
周璟没出声,许屹也没有。
“以后你们结婚了,你可得好好待他。要做他的贤内助,打理好家事,辅佐他的事业。你说这第一个女朋友就成为了妻子,会不会太可惜……”
“妈,你说什么呢。”许屹连忙打断,“能娶到周璟是我的福分。”
等等,她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被娶了”?周璟浑身不舒服。
她似乎被架在高处,对面两人一唱一和,她的一切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而她本人的意见无关轻重。
“阿姨,我想有些事许屹没跟你说明白……”
“没错,这婚结不结还得听周璟的意见。”许屹立刻接话。
是这样吗?如果她不说话,是不是婚礼就这么定下了?
“抱歉,我接个电话。”许屹拿起手机离席。
“不过我跟你说,女孩子结婚还是要趁早。早生孩子早恢复,不然年纪大了遭的罪可就多了。”许屹的母亲奉劝道。
“也不是都要生小孩的吧?”周璟说。
“这是什么话?”许屹母亲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哪有结了婚不生孩子的?那肯定得被邻里乡亲当笑话数落一辈子。再说了,我许家香火传了几百年,不能就这么断在许屹身上……”
周璟明白了,如果选择跟许屹在一起,结婚生子这条路不得不走,否则她将被冠上“断子绝孙”的罪名。
可许屹母亲应该不姓许吧?为什么她一口一个“我们许家”,毫不膈应?
“不好意思,我还没问您贵姓,我该怎么称呼您?”周璟说。
“我姓李,你就叫我许妈妈或者许阿姨吧。”
周璟再度沉默了。她不记得自己的国家有冠夫姓的习惯。
又一个表婶式的劝诫者,周璟想。
“做您家的媳妇,一定得生个男孩吧?”周璟试探着问。
“那不然呢,不生男孩怎么传香火?”李阿姨咂摸嘴里的茶,缓缓说道:“能生两个最好,三个五个也没关系,咱家大业大的养得起。”那口气仿佛在讨论邻居家母猪的产仔量。
“要是生不出……”
“别说这些丧气话。你这么年轻,多拼几个准没问题。就是这身板太瘦弱了,容易怀不上。就算怀上了,也没把握顺产。不行,你得多吃点。”
说完,鱼又被夹进周璟碗里。
剩下的话让周璟来补全吧。如果她生不出男孩,她将面临曾经母亲的境地——再怀一胎,直到生出男孩为止。
后面会发生的事她已经经历过了,作为“不合格”的香火,作为亲身体验的“旁观者”。
她看见母亲一步步失去工作,失去自我,在深夜里痛哭,又在白日里佯装坚强。
而谁也没有,也无法施以援手——这就是顺从的下场。为了获得发令者的肯定,一寸寸让渡领地,丢盔弃甲。
原来哪怕时代在进步,腐朽的思想也依旧隐秘地延续着,一代又一代,束缚女性的选择,将她们引至顺从者的地位。
就譬如现在,许屹母亲虽然满嘴“为你好”,眼睛却紧盯周璟的肚子,紧盯她肚里孕育子女的器官。就连让周璟多吃饭,也是为了作为母亲更好地受孕,为了甚至还未出现的胎儿做准备。
周璟本人依旧是不被看见的存在。
那岂不是陷入命运的轮回吗?陷入周璟一直拼命逃离的母亲命运的轮回。
她不要做被人决定命运的金丝雀。
“李阿姨,其实我和许屹并没有结婚的打算,最近我们正在考虑分开。我不觉得女人一定要结婚,更不觉得女人的价值在于孕育子女。您提的要求,我一辈子都无法做到,您还是另觅儿媳的人选吧。”
周璟道了歉,匆匆离开餐厅。要是放在以前,她是绝不可能做出丢下客人离席这种事情的。
她发觉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不礼貌”。她不愿再费心解释自己在担忧什么,为什么担忧。
也许是因为牵涉到太遥远的过去,也许是因为她的礼貌被太多次无视,也许是因为只有“不礼貌”才能不被打扰。
这场迎宾的宴席是周璟的鸿门宴。可她十分庆幸自己在无可挽回前看清了前路,还来得及做出选择。
周璟回到出租屋楼下,见房间的灯暗着,便知道杨絮柳还没回来。
这段时间杨絮柳下了班便不见人影,有时还夜不归宿。周璟怀疑她交了新男友。
有了男友就忘了朋友,一谈恋爱就跟归隐山林一样“查无此人”,简直跟陈念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周璟在心里调侃。
如果朋友们都恋爱了,岂不只剩她孤家寡人一个了?
一个人对抗世界真不容易,周璟私心希望自己的“队友”再多一些。但若是她们真能获得幸福,周璟绝不会有半分阻拦。
前提是她们真的幸福。
躺在床上,周璟静静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像是在反抗圈在脖颈的围绳,灯泡维持下坠的姿势。
每一圈被营造出的光,都是它铆足劲挣脱外力的证据。
光颤动着渐强,是灯泡在暗暗使劲;
光沉默着闪烁,是灯泡声嘶力竭地挣扎。
好累啊,是吗?
应该放弃吗?
周璟向灯泡求证。
灯泡没有回答,只维持25w的亮度,普照它的光芒。
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周璟和许屹相处的时间太长,以至于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习惯有彼此在场。
尤其是同为背井离乡的两个人,习惯了在这座城市互相取暖,少了对方,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可爱情不该是幸福而愉快的吗?
为什么此刻她会精疲力竭?
你喜欢许屹什么呢?
没头没尾的,一个声音传进周璟耳朵里。
她确认那不是灯泡发出的疑问,而是寄居心脏的天使播撒的福音。
我喜欢许屹什么呢?
显然周璟已经许久没细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的思绪出现了空白。
她理应清楚的,她曾经毫不怀疑。
周璟努力排除脑内的电路故障。
这是一道记忆题,需要追溯浩瀚的记忆对号入座。
这也是一道概括题,需要将长久以来相处的细节累积。
【阳光,感动。】
脑海的屏幕打出四个字,句号后的光标闪烁。
曾经许屹身上散发出的光芒吸引了周璟,她觉得这就是自己心里理想伴侣的模样。
阳光开朗,积极向上,优秀又友善。
那些心碎的夜晚,因为有了许屹的陪伴而不再难熬。哪怕自己家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他都没有半句嫌弃。每逢年节,他还陪自己回九溪的家里,带大包小包的礼物给母亲和弟弟。
周璟为许屹的光芒和温暖而感动,这些都是真的。
可踏入社会以后,两人性格上的不合拍也是真的。
和许屹在一起的感觉就像打耳洞,一开始刺激又兴奋,可兴奋之后是漫长的平静。
许屹的工作很忙碌,两人偶尔见面也都是周璟在自说自话。说路边方块状的绿植开了紫色的小花,说天空飘过的云彩像翘起来的狗尾巴,说……说什么许屹都只是微笑,不咸不淡地回应。
他好像并不在乎她说什么,也没有兴趣与她展开讨论。
于是周璟转而问他工作进展。许屹总是把职场间的斗争说得绘声绘色,说他怎么力排众人赢得x总的欢心,说他如何拿下投资几个亿的标杆项目,说楼盘的房价如何暴涨,房地产行业的前景多么广阔。
周璟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于是也笑着以“是这样么”“好厉害”回应,显得自己真的有在听。
她深刻感受到兴趣不一致的两个人在一起说话有多么难捱。
大家工作了一天,只剩疲惫,连彼此敷衍都费劲。
两人的不同在很多方面早有预示。
比如看电影,许屹觉得是浪费时间,而周璟格外喜欢坐在黑暗的中心看大屏幕亮起又暗下的过程,像一场心灵的旅行。
比如许屹点菜总是挑最贵的点一桌子,每次吃不完还不愿打包。周璟偏好家常小菜,不用贵的,下饭就好。
还有每年周璟生日,许屹总是送一大捧玫瑰花,说红玫瑰象征他们之间的感情。第一年的时候周璟觉得惊喜,到第五年,周璟只觉得像走流程,心里波澜不惊。
爱情不该是这样空落落的感觉不是吗?为什么她非但没觉得被填满,反而越发空虚起来?
如果只是为了填补空缺,这段感情的独特性又体现在哪里?
周璟开始怀疑自己爱的究竟是真实的许屹,还是幻想中的许屹。
一旦许屹的举动和脑海中的设想出现偏差,她就会像此刻一般失落。
现实似乎永远达不到她头脑里想象的模样,她好像只是活在自己编造的世界里。
【所以你得到答案了吗?】
光标没有闪烁,它退出了编辑模式,仅可读。
周璟好像想清楚了,又好像没有完全明白。
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她将自己逼进死角,轻轻松松盘问到了答案。
她是自己意识的主人,也是自己意识的叛徒。
周璟出卖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