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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同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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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璟和许屹已经两个星期没联系了。他们似乎以“先联络的人算认输”为前提,默默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周璟不觉得上次说的有哪里不对,更不认为主动结束对话有哪里不妥,于是生生压抑了想道歉的心情,每天盯着手机上下划拉。

    现在的智能手机真方便,一个软件涵盖了所有通讯功能,仿佛握着手机就联通了全世界。不过周璟还是怀念实体按键的触感,键盘按下去“啪嗒啪嗒”地响,连标点符号都带着节奏。那时虽然打字速度慢,短信还要收费,但正因如此,每一封信息周璟都回得格外用心,还会计算好字符数,在一毛的短信费里发送最多的内容。

    可惜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诺基亚手机渐渐退出了市场,她和许屹的感情也愈发摇摇欲坠起来。

    周璟不禁怀念起和许屹最初的相遇。那时他们还年少,不知道喜欢和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缘分会从那个暑假开始,一直延续到今天。

    年少时的爱恋真美好啊,被包裹在泡泡里的世界生动、迷人,飞得再高也有象牙塔保护着。他们以为目光所及的蓝天就是天空,张开翅膀就能飞向天空的怀抱。凑近了才发觉,所谓的天空隔着一层细细密密的铁网,一不留神就被撞回水泥地上。

    那个时候他们对话的主题是爱。你爱我,我爱你,比天高比海深,爱来爱去就完事了。

    可周璟现在知道,他们对话的主题不能只有爱。同样的话翻来覆去的说,就像吸尽花蜜的花蕊,再艳丽的外壳也只是虚有其表,失了吸引力。

    有时周璟会想,如果年少时就答应和许屹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是更早的进入相爱的状态,更早的认定彼此,还是更早的发生摩擦与争吵?

    如果一段感情的能量是恒定的,一开始爱得越激烈,爱情会不会越早消耗殆尽?

    如果……如果他们没在一起呢?

    也许许屹已经找到了比她更好的人,所有的美好都能停留在那个夏天,值得周璟用一生去回忆。

    她宁愿一切都没发生,就像从未看清窗外那棵大树的全貌,她可以尽情地赋予爱情绝无仅有的美好。

    可她现在失望了,原来这就是爱情的模样么?像眼前这张撕开的超市传单,无法愈合的裂痕划过标红的宣传大字,将琳琅的品目分得稀碎。

    “周璟,周璟。”主编敲了敲桌子,会议室里的人齐刷刷看向当事人。

    “到。”周璟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初中被老师点名的时候。可惜周围坐着的不是她的同学,叫她起来的也不是班主任。

    “我刚刚问你对庆功宴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周璟慌张地摇头。天知道主编刚才说了什么。

    “她平时的主意不是挺多的吗,怎么现在问起没意见了?”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周璟的脸“唰”地红了。

    “大家都是一个团队的人,团结互助是工作的第一要义。我希望以后不要再有无聊的议论和谣言出现。”主编说。

    “嗡……嗡……”手机震动的声音响起。

    杨絮柳看了眼手机屏幕,狠狠按下挂机键。

    “怎么回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开会的时候出现这种情况了。”主编问杨絮柳。

    “抱歉抱歉,实在抱歉。我妈好像有事找我。”

    “家里有什么问题私下解决,不要把个人问题带到工作中来。散会。”主编话毕,会议室里的人一下涌了出去。

    “家里没事吧?”周璟走向还坐在原位的杨絮柳,“是不是你母亲又打电话来查岗了?”

    杨絮柳不回答,周璟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你有没有跟她说过这样做会影响你办公?哎,瞧我这脑袋,你肯定早就说过了,就是说了没用才会僵持不下。”周璟也犯了难,“关手机或是开静音都不方便工作上的联络,但不这样做你母亲一定会打来,这该怎么办才好?”

    “这次我真的受够她了。”杨絮柳狠狠地说,“我是看父母的眼色长大的。我淘气的时候他们会关我禁闭,我安静的时候他们就奖励我糖吃。荒唐到什么地步呢?母亲眉头一皱,父亲把报纸一放我就知道他们不喜欢。那时候我就领悟到他们喜欢乖巧懂事的小孩,于是从小到大我都扮演着他们喜欢的模样。笑起来不能咧开嘴,坐下来不能岔开腿,钢琴要考到最高级,考试要拿第一名……我就像条狗一样乞讨他们的关爱。不,一条狗好歹还有喜怒哀乐呢,我连狗都不如……

    他们安排我的一切,小到报课外班,大到实习、工作,连婚姻都要替我安排。我妈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爸压根不管你,我再不管你不就流浪街头了?’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所以这二十几年再难熬我都忍下来了。可我一想到未来的日子还那么长,就觉得窒息。难道她要控制我一辈子吗?难道她就没有属于她的人生吗?”杨絮柳泣不成声。

    周璟明白杨絮柳的心情。她母亲也曾想将她留在身边,但最终还是困不住她,让她逃开了。母亲既当爹又当妈,隐身的父亲将家庭所有的矛盾引向母亲和子女,因此子女想要处理和母亲的关系总是格外艰难。除非子女远离家庭,母亲幡然醒悟,或是按照原来的相处模式一直忍让下去,否则这日子是没法继续的。

    看着杨絮柳悲痛欲绝的模样,周璟知道她已经处在忍耐的极点,稍有外力干预就会彻底崩溃。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离开那个家。”杨絮柳坚定地说,“如果他们再试图控制我,我就换掉手机号让他们彻底找不到我。是的,没错,我不能放任他们干预我的生活,必须让他们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杨絮柳自问自答。

    那你呢,你的底线又在哪?非要到死才能挣脱桎梏吗?周璟问自己。

    迎接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车站前的天空阴沉沉的,将落未落的雨盘旋在乌云背后,几欲倾覆。

    适才母亲打电话来问为什么最近没见许屹的身影,周璟支支吾吾搪塞了过去。

    非亲非故的,人家凭什么把时间浪费在她们家上?

    周璟觉得自己很可笑。削尖了脑袋往省外跑,没办法照顾母亲和弟弟就算了,钱也没赚到多少。

    这座镶了金的城市看得见却摸不着,迎来送往不知容纳了多少异乡人,终究无法给每个人以归宿。

    而她就像这座城市的供能电池,时间一到就得带着失活的身体草草退场。

    真有意思,周璟想。她究竟算这座城市的主体还是客体呢?

    三点一线的生活不是公交就是地铁。

    车厢内,青年们或低头刷着手机,或直愣愣站着默默无言。他们眼中满是倦意,随着吊环轻轻晃动,已然不见学生时代的意气风发。

    通勤和加班耗尽精力,繁重的现实挤压希冀,那些青春时期的展望零落在水泥地上,被一遍又一遍踩踏。

    地铁的玻璃窗刷刷划过,背灯映出泛着青光麻木的脸。被车厢紧紧箍住的二氧化碳,环抱人类自我温暖。

    窗外的世界不是原野,是被填上色彩的混凝土,映着灯的光泽,意图抵消人们对灰色的恐惧。

    没有用的,那些彩漆依旧冰冷,学不会光合作用,吐不出清新的氧气来。

    快餐、泡面、塑料、泡沫纸盒,塞进金属色的垃圾箱里,堆满了被吐出来,散落一地。

    垃圾箱说它承受不了这么多,没人听得懂它的语言。

    因为路人的眼睛在天上,看不见地下的风景。

    周璟觉得自己只有躯壳在行进,每走一步都“叮铃哐啷”的,像塑料和金属的合成品在地上剐蹭的声音。

    她的思想和回忆停留在家乡的庭院里,乡间的黄土道上,和□□完全脱节。

    她讨厌耸入云间的高楼,一堆人挤在四方盒子里升降,每到一层就“叮叮叮”响个没完。

    电话声把她的思绪搅得一团糟。没有任何预兆可言,铃声突然响起。接通就像点燃引线,不接只是延缓了爆炸时间。

    周璟第一次觉得手机是那么可怖的东西,电波仿佛一条链子,跨越千里也能控制你。

    她觉得自己得了电话恐惧症,空闲时也有铃响的幻觉,断了电也治不好。

    快餐、泡面、塑料、泡沫纸盒,一日三餐不是重油就是多盐。浓厚的油污和累积的盐分凝结在血管里,每打一声嗝都是添加剂的味道。

    为了便捷抛弃的东西,终究会化成另一种不便回来。

    眼睛酸痛,昏昏沉沉,灯火通明的隔间和二十四小时亮光的电脑轮番上阵。

    周璟享受不来饭菜的美味,她只想快些再快些把工作完成,倒在出租屋的床上,坠落,陷入梦里,一睡不醒。

    受不了了,那是风的呓语。带着猪肉的腥味和包子的蒸汽拂过周璟窗前。

    一方窗户就是她所能目及的天地。

    世界真小啊,方方正正的,只有浮游的云在流动。

    不知道庭院的玉簪花开得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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