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亦笙到纪公馆的时候,盛远航还在睡着,她走到父亲的床边坐下,慢慢伸手去握他的手。
却并没有坐多久,大哥的声音便由远及近,“小笙,小笙你来了是不是,正好,你给我出来”
她担心吵到父亲,连忙起身出了房间,又关上门,语气当中还带了些小小的惊喜,“大哥,你出来了?”
却不料,盛亦竽根本不领她的情,“我出不出来与你什么相干,我告诉你,这次的事是倩霓样样疏通好了的,不过出了点小误会,才让我关了几天,等误会解释清了,我自然就可以出来的就是在里面,人家也是对我客客气气的!谁要你多管闲事找薄聿铮的?现在可好了,不管是谁,只消一见我就冷嘲热讽说我没本事,只会借光”
亦笙一开始还好言劝着,可无奈盛亦竽从监狱放出来以后,先是被那群酒肉朋友嘲弄了几句,后又在百乐门吃了一顿闭门羹,回到家里,又再被妻子和母亲念叨个不停,他少爷气性重,一时火大便跑过来找亦笙嚷嚷,她说些什么他也根本听不进去,只一股脑作他自己的愤怒。
“够了!”亦笙终于忍无可忍,这些天以来,一个接一个的变故,让她实在没有力气再来应付她这个不懂事的哥哥,“倩霓样样安排好了,你知不知道就是她伙同旁人给你下的套?人家对你客气,是因为你是薄聿铮和纪桓的大舅子,你当是她疏通的关系?大哥,你是这个家里的长子,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日后盛家是要靠你撑起来的,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那盛亦竽听了妹妹的话,其实心底也是隐隐然明白她说的或许是事实,又想到去百乐门找倩霓时,旁人说她不在这了,他当时只以为是她使小性子的托词,现在看来或许真不是那么一回事。
可是他虽这样想着,却打心眼里不肯承认自己无用,嘴上更是死犟着,高声嚷嚷来虚张声势,“好呀你,当了薄夫人长气性了是不是,倒是教训起做哥哥的来了,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薄聿铮在哪里,我找他去”
亦笙疲倦的闭了闭眼,“大哥,不管你领不领情,他这次保你出来,未尝不是在冒着授人以柄的风险。你不谢他,谢天也行,可再怎么也轮不到你去找他兴师问罪。他现在在战区,在和日本人血战,在守上海,如果你不怕流弹和飞机轰炸,那你就去吧。”
她说完,便也不再理会他,推开门回到父亲的房间,却没有想到,父亲竟然睁着眼睛,带了些许怜惜看着她。
他费力的朝她伸出了手。
“爸,你醒了,觉得怎么样?”她几步上前握住父亲的手,声音微微的哽着,又去对那看护说,“周小姐,麻烦你去叫医生过来”
盛远航却拉住了她,费力的摇头,“小笙,不用,爸爸知道自己的身体”
他这时精神不错,甚至都能慢慢说出话来,看到女儿流泪,便努力牵了牵唇角来宽慰她,“傻孩子,死亡其实并不可怕,不然为什么你妈妈过去之后,就一直不肯再回来?”
“爸!”
亦笙心底一痛,抬起头来,却看见父亲疼惜却又坦然的眼神。
“聿铮很好,有他在,上海和你,我都放心。你既然嫁出去了,凡事都听你丈夫的,盛家的一切,不用再理。”
“爸,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要好起来”亦笙再也忍不住,心里又是慌又是怕,一张脸上全是眼泪。
盛远航见女儿这样,本已超脱了的心思不由得又再沾染上俗世牵绊,终究是不忍女儿这样伤心,吃力的抬起手来去抚了抚她的长发,叹息一声,重又闭上了眼。
两位医生随着看护进来,都是看到了这一幕的,彼此对视一眼,又上前去替盛远航检查了一番。
“少夫人,”张医生犹豫片刻,还是对着亦笙开了口,“盛老先生方才,恐怕是回光返照的迹象,还是尽快让家人都赶过来,以免留下遗憾。”
亦笙其实在父亲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就有这样不好的预感,却是刻意让自己去忽视,仿佛只要不想,父亲就会好好的一样。
可是此刻,张医生的话却硬生生撕开了她的自欺欺人的痂,她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沉闷的疼,周围空气稀薄,就要连呼吸都不能够。
过了好久,她才缓过神来,慢慢的点了下头。
那张医生虽不是纪公馆的人,然而见亦笙已经这样了,便开口道:“那我这就出去请盛太太安排,至于少帅那边,我亲自跑一趟。”
亦笙停了许久,才再缓缓开口,“谢谢你,张医生。只是仲霆那里,不要告诉他。”
张医生欲言又止,“可是”
亦笙明白他顾虑的是什么,握着父亲的手,轻轻开口,“他现在不能分心,我在也和他在是一样的。爸爸方才还同我说,有仲霆在,上海他不担心,他会赞同我的做法的。”
张医生看着她煞白的脸色,和眼底强撑出来的坚强神色,在心内沉沉一叹,走出门去,替她关上了房门。
盛家的子女们不一会便都赶了过来,而盛远航却是一直睡着,直到深夜。
没有一个人回房休息,幼小的孩子们都被抱在母亲或者丫头们的怀中,远处有隆隆的枪炮声响起,纪公馆内灯火如昼。
盛远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再度醒过来的,他看着床边围着的妻妾儿孙,眼中却混沌而模糊。
“小朗,来,亲亲爷爷。”盛太太抱着长孙,含泪在丈夫床边开口道。
盛远航闻言,仿佛渐渐有了一丝清明,他略微吃力的开口道,“遗嘱在董律师那里,他会安排。我死以后,丧葬从简,把钱省给军队,守住上海。”
“老爷”盛太太潸然泪下,纵然吵也好,闹也好,不甘也好,嫉恨也好,总归是守在一个家里过了一辈子的人。在这时局动荡的如今,他却要撒手先去,她再难忍住,将孙子放下,拿绢子捂了脸哭出声来。
盛家子女亦是个个面带哀恸,就连白翠音,也在一旁,虽一言不发,却眼睁睁看着盛远航,不住掉泪。
盛远航的视线在人群当中巡过,落到亦笙身上时,便停住不动了。
亦笙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了,越过大哥和盛太太,上前握住父亲的手,哽咽着喊了一声,“爸”
盛远航对她微微笑了下,“小笙,你长大了,让爸爸去找你妈妈了,好不好?”
亦笙听了这话,如何忍耐得住,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将脸埋在父亲掌心,不住的摇头,泪如雨下。
一双手,却轻轻扶上了她的肩,纪桓的声音当中,有着克制过后却仍是隐藏不住的心疼,“亦笙,别这样,爸爸会不安心的。”
盛远航听见他的声音,复又看着他微笑了下,“我这个女儿,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了。好好待她,聿铮。”
纵然知道盛远航不过是错把他当成了薄聿铮,然而纪桓却仍是轻而郑重地应了一声,“我会的,爸爸,您放心。”
盛远航宽慰的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在一片纯白的亮色当中,那个他藏在心底几十年的女子含着微笑,向他走来。
渝君,是你吗?你终于来接我了吗?
是的,仲舍,让你看到日后的苦难,我不忍心。
那小笙怎么办?她一个人要面对那样多的风风雨雨,我很担心。
我们的女儿很坚强,她会挺过去的。
当那些光亮渐渐的消散,盛远航的唇边,恍若还凝了一抹隐约的笑意。
他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晚上,永远的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