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给!”
“给!”
日晕白芒,宗煦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眼前是漫天摇曳的树影,耳边是聒噪不休的蝉鸣。
小少年捧着绿色汽水瓶的、沾着些泥土的手,笑弯了的眼,还有些婴儿肥的脸,日光下晶莹滑落的汗珠,浮现在宗煦眼前,逐渐和鹿听阳的脸重合。
“青柠汽水!”
“我特地跑下山去买的!”
“我最喜欢这个味道了!”
“酸酸的,喝下去还有一点回甘。”
宗煦被日光晒得头晕脑胀,半响都没醒过神来,只盯着小少年喋喋不休的嘴看。
鹿听阳掀起衣服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看着宗煦迷蒙的样子,坏心眼地将汽水瓶放在宗煦脸颊边,冰得宗煦一激灵。
“鹿听阳!”宗煦猛地撑起身,“你坏不坏!”
刚进入变声期,宗煦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冷质音,夹杂着稚嫩与成熟。
“我坏。”鹿听阳扬着婴儿肥的脸蛋,眼睛被日光晕得直眯起来,“坏蛋才不会给你买青柠汽水。”
“他们只会想办法骗走或者直接抢你的汽水,然后当面喝给你看,喝完了用吸管在空瓶子吸空气馋你。”
鹿听阳说着把瓶子塞进宗煦怀里:“快喝,再不喝,汽水就不冰了。”
宗煦低头一看,瓶盖还好端端盖在瓶口,他咬咬牙:“你不坏,你不坏每次都不帮我把瓶盖起开?”
“你不是能用牙咬开吗?”
鹿听阳咧开嘴角,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还有一点牙龈,差点晃了宗煦的眼睛。
“谁要用牙咬?还不是因为起瓶器被你藏起来了!”宗煦回忆起自己用牙咬开瓶盖后,一排牙齿一连痛了好几天,气得作势就要抢鹿听阳手上开好的那瓶青柠汽水。
鹿听阳“诶诶诶”地护住瓶子,眼疾手快地蹦开,将瓶子举得老高,挂着红晕的小脸上满是得意:“来呀,抢到就给你。”
宗煦气得爬起来去抢。
宗煦个子比鹿听阳高上几分,鹿听阳见势不妙拔腿就跑:“来追我呀!”
鹿听阳可是这山林间的主宰,遇藤跨步,遇枝低头,山间的每一条小路都留下过他的汗水。
他跑得跟小兔子一样快,所到之处惊起飞鸟扑鸣。
“你有本事追上我,我两瓶都给你!”
“这可是你说的!”
清脆的少年音融化在一刻不停的山风中。
宗煦第二次见到鹿听阳那年,还没满14岁。
鹿听阳这次住在大山上,跟野孩子似的带着宗煦满山乱跑。
两个小小的少年,肆无忌惮,一起冒险翻越过国境线,踩过落在泥土小道的落叶,淌过小腿深的溪流,掏过凶狠飞禽的鸟蛋,偷蜂蜜被蜜蜂蛰肿过脸。
那是宗煦这辈子最快乐最念念不忘的短暂时光。
“好累呀!”
鹿听阳扑倒在湖边,宗煦手忙脚乱地护好他扔过来的绿色玻璃瓶。
“这瓶被你洒了一路,都快没有了。”宗煦耳朵跟脸一样红得透亮,同样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还喝不喝了?”
鹿听阳往滚烫的脸上扑水,想也没想:“那我喝你那瓶呀。”
小时候的鹿听阳,说话总是带着些可爱的语气词,因为剧烈的奔跑运动,让他喘不过气的尾音黏黏腻腻地黏着人。
“才不给你喝,谁叫你不给我起瓶盖。”宗煦还气着呢,鹿听阳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每次都害他做些蠢事出来。
虽然鹿听阳一定会因此被阿姨骂,但是自己丢过的脸可回不来了。
宗煦可记仇了呢。
“可我好热,好渴呀。”鹿听阳软着嗓子示弱,撒娇一样地扑腾着湖水。
宗煦有些心软,但想到鹿听阳老是捉弄他,又硬起心肠,护食一般后退了两步。
“那也不给,你自己把汽水弄洒的。”
“你不分我喝,我就只能喝湖水啦。”鹿听阳在湖边滚了两圈,“妈妈说,月牙湖的湖水喝了会拉肚子的。”
愚妄山顶有一汪碧玉般的休眠火山湖,潺潺湖水流淌而下,在低矮的地势汇聚了一湾月牙状的小湖泊,鹿听阳母亲取名叫月牙湖。
宗煦为难地咬下唇,抱紧了怀里已经不那么冰爽的汽水瓶子:“……不给。”
鹿听阳不干了:“宗煦最好啦,一定舍不得我生病难受的对吧?”
宗煦紧紧地盯着他,不说话。
鹿听阳翻了个身:“你不给我就真喝啦?”
说着就把头埋进湖水里。
“鹿听阳!”
宗煦一慌,连忙过去抓他的衣服。
“你别……我……”
宗煦话到嘴边却骤然发现鹿听阳在水下咕噜咕噜地学着游鱼吐着泡泡,瞬间给气得宗煦想一脚把他揣进湖里去。
“小坏蛋!你怎么这么坏?”
要不是教养好,宗煦能气得骂脏话。
鹿听阳坐在湖水里,皱巴巴地皱起小脸:“宗煦……”
模样怪可怜的,可宗煦早就不吃这套了。
“宗煦……”鹿听阳乖乖地坐着,嗓音拐了十八个弯地撒娇。
宗煦眸光微闪:“你叫我哥哥,我就分你。”
鹿听阳能屈能伸的,立刻“哥哥”“哥哥”叫了好几遍。
红意才褪下耳根又飞快地染回来,宗煦抿下唇。
这也太容易了,早知道这么容易,早就让他叫哥哥了。
鹿听阳间宗煦不语,还以为他不愿意,又叫了好几声。
“哥哥。”
“宗煦哥哥。”
“阿煦哥哥。”
少年音喊一声,宗煦眉间的皱痕就深一分,似乎是有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情。
鹿听阳大呼不妙,赶紧抱紧宗煦大腿,低促着嗓音,绵绵地喊。
“好哥哥。”
“好哥哥,就分我一半吧。”
宗煦耳根子一麻,绯红逐渐蔓延到脖颈,半天说不出话来。
为青柠汽水折腰的鹿听阳想尽了办法,也没撬开宗煦尊口,他恼羞成怒地掬了一捧湖水,向岸边的少年泼去。
宗煦怔愣间躲闪不及,被水溅湿了衣襟。
鹿听阳见他呆站着没反应,又掸了掸手上的水珠。
微凉地水珠冷得宗煦睫毛一抖。
“鹿、听、阳——!”
他、真、的、好、气、人!
宗煦拧身就把鹿听阳扑进了水中,“哗”一声,雪白的水花漾到了岸边,化进泥土里。
湖里的两个少年扭打在一起,没一会儿,双双仰面躺在水里哈哈大笑。
鹿听阳笑着笑着,发现宗煦手里空无一物,他“蹭”地坐起来,看见没开盖的那瓶安静地躺在浅水湖底,而打开过的自己的那瓶汽水已经彻底与湖水融为一体。
半个空瓶子没在泥土里,吸管还飘在湖面上。
“宗煦……”鹿听阳小嘴一瘪,眼圈霎时红成一片,“嗷”一声说哭就哭,“你赔我!”
“听阳……我……”
跟着起来的宗煦赶忙将两个瓶子拿起来,发现鹿听阳那瓶里还钻进一条小黑锦鲤,正望着他吐泡泡。
宗煦:“……”
他移开视线,向鹿听阳走了一小步。
鹿听阳哭吼着:“不许过来!”
“阳崽……”
宗煦小声叫着鹿听阳的乳名,手足无措地拿着瓶子,扔也不是留也不是,上去哄人不是,站在原地也不是。
宗煦没办法了,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那我,分你一口?”
“我瓶子里就只剩一口了吗?”鹿听阳瞪圆了眼睛,琉璃珠似的眼里满是控诉。
宗煦抓紧了自己的汽水瓶,艰难地做出让步:“那……那分你一半?”
“成交!”鹿听阳的眼泪说停就停,他从水里爬起来,拉着宗煦就往位于半山腰的家里跑,“起瓶器我藏在在家里了,我们快点。”
被算计了的宗煦磨了磨齿列,最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宠溺地摸了摸小少年湿漉漉的头发。
回到小屋后,两人在鹿听阳奶奶谴责的眼神中快速洗了个澡,换上干爽柔软的衣服。
宗煦把重新放进冰箱里冷藏的汽水拿出来放在桌上。
鹿听阳摸出藏起来的起瓶器,眼睛亮晶晶地说。
“我帮你打开吧。”
少年音逐渐转为熟悉的嗓音。
“我帮你打开吧。”
宗煦手上的汽水被拿走,鹿听阳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思绪翻飞间没太在意。
他记得愚妄山的风景永远都那么好,他离开愚妄山的那天,鹿听阳捡了一围裙的银杏叶,说要一辈子在山林间无忧无虑。
陪着母亲和奶奶,守着父亲的坟墓。
鹿听阳啊。
宗煦默念着名字。
你为什么,回了帝都?
鹿听阳攥住汽水瓶,猛地上下一摇,佯装镇定地摸了摸鼻尖,递给宗煦。
“好啦。”
“给!”
宗煦带着无数问不出口的疑问,伸手接过瓶子,冰凉的瓶身贴上滚烫的掌心,水珠从瓶身滚落到地上。
鹿听阳拿着起瓶器,眼疾手快地将瓶盖猛地起开。
“噗——”
汽水从瓶口冲出,将半开的瓶盖冲开,瓶盖不偏不倚地嘣到宗煦眉心。
“噗嗤——”
鹿听阳不厚道地笑出声,抱着自己的汽水笑得前仰后合。
宗煦蓦地回神,看着眼前恣意笑着的人,不觉跟着扬起唇角。
两个少年站在街角,笑得弯了腰。
汽水滋滋地冒着泡,酸涩的尾调缠着甘甜的芬芳,将二人团团裹住。
淡白的光晕落满了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