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嫦玉

    有的人，一生幸运，有的人，一生不幸。

    嫦玉觉得，自己大抵是属于幸运的人，哪怕遇人不淑，哪怕后半生，成了旁人眼中清苦孤寂一辈子的方外之人，但嫦玉还是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年少时，她有一对十分恩爱开明的父母。

    母亲身为女子，从小却不被教导自己将自己圈禁在条条框框之中，而是被教导，顺应本心，想做什么便去做。

    后来遇到了父亲，与父亲情愫渐生。

    父亲是懂她的，他不会觉得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该乖乖在家相夫教子。

    子女不淑，是母亲的错，丈夫不义，是没能遇到一个贤淑的好妻子，父亲从来不会理所当然地这么觉得。

    母亲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子，父亲常说，若非母亲生成了女儿，母亲必然会是令青史留名的一代豪才。

    对此，母亲的回应却是，便是生为女子，我也照样能令自己青史留名。

    父亲常说，母亲的文采和才能，远在他之上，他是真心那么说的，从来没有因为母亲比他更有才华，更有能力，而对母亲疏远。

    他们即便是少见的彼此间红脸发生了争吵，都能让人觉得撑得慌。

    祖母说，这就是狗粮。

    嫦玉虽不明白狗粮和那种感觉有什么关联，但却莫名觉得好贴切好有道理。

    父亲和母亲，乃至于家里所有人都知道，祖母年轻时伤了身子，身子一直不好，早早便被大夫嘱咐尽量满足祖母，让她走得安心。

    祖母是一个看起来非常精致可爱的老太太，她会和自己一块儿玩游戏，和自己一样用幼稚的语气说话。

    母亲曾叹息说她不但改变不了世界，甚至就连身边的人都无法改变。

    母亲会如此叹息，是因为她的三个姑姑。

    嫦玉的三个姑姑所嫁之人，门第尽皆比苏家低了好几个档次。

    三个姑父求娶姑姑们的时候，在祖母面前指天立地地发了毒誓，言绝不敢有负于三个姑姑，并且除非三位姑姑嫁去十年仍旧无所出，否则绝不纳妾，不养外室，不在外头花天酒地，做出对不起三个姑姑的事。

    并非每个人都能信守自己的誓言和诺言，大姑父就不曾做到，他在外头养了外室，被大姑姑发现，大姑姑回家哭诉。

    彼时父亲不在家中，被天子外放做了钦差大臣，是祖母领了人，直接打上了大姑父家中，替大姑姑讨了个公道。

    大姑父还是将那个外室远远送走了，因着那一次，大姑父家业一落千丈，他吃了教训，再不敢乱来。

    祖母说，只要苏家比大姑父家强一天，大姑父一家，便一天不敢怠慢大姑姑分毫。

    可其实，祖母膝下只父亲一个孩子，三个姑姑是有自己亲生父母的。

    可愿意为三个姑姑争取丈夫不说绝对一心一意的对待，但至少能够保证不会发生宠妾灭妻这类事情的权益的，却只有祖母。

    而令母亲发出她不但不能改变天下人改变这个世界，甚至就连身边人也都无法改变的话语的，还是因为大姑姑。

    大姑姑膝下有一子，从小就被大姑姑当做眼珠子一样疼。

    大姑姑一心想为表哥谋求一个身家清贵的贵女做妻子。

    她几乎将整个京城的贵女都挑了个遍，全然不想，人家凭什么能看上表哥，愿意下嫁给她的孩子。

    大姑姑用挑剔的眼光去看待旁人，旁人也不爱与她往来，大姑父没什么本事，做不到前途似锦，大姑父一家，放在偏远地方还算不错，放到京城，那就什么也不是了。

    就这，大姑姑还那般挑剔，她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她，看得上她家的，她又看不上，表哥的婚事便如此耽搁了下来。

    大姑姑一边挑剔儿媳人选，一边又生怕委屈了表哥，早早为表哥安排上了通房丫头，知他喜爱好颜色，甚至将自己身边生得貌美的丫头送去给表哥使唤。

    挑着挑着，大姑姑不知道怎的，将眼光放在了自己身上。

    大姑姑说亲上加亲，还说，她从小看着自己长大，自己嫁过去，那就和还在家中一样，绝不会受了半分委屈。

    大姑姑是和父亲说的，父亲被说动，便将此事和母亲说了。

    母亲尚且有些犹豫。

    大姑姑又去游说母亲，母亲渐渐被说动。

    父母都同意了，这婚事也就成了，于是嫦玉就成了表哥的未婚妻，到了年岁后，大姑姑催着嫦玉嫁到她家。

    原本嫦玉该与表哥完婚的，母亲却发现，表哥似乎为人轻浮，母亲有心让大姑姑约束一番表哥，大姑姑却说，表哥是男人，天下男人皆是如此，说只要娶了妻，表哥自然便会变好。

    大姑姑这么说的时候，浑然忘记大姑父当初在外头养外室被她发现时，她所表露出来的委屈，以及祖母为她讨回的公道。

    事情放在她自己身上时，祖母为她争取夫家的看重，她理所当然。

    祖母令大姑父立下毒誓，此生只她一人，她坦然受之。

    可放在表哥身上，大姑姑却说，男人嘛，都是这般，在外头不过逢场作戏，娶了妻，自然便会有所改变。

    母亲因大姑姑那番言论，开始对嫦玉与其表哥的婚事持怀疑态度。

    大姑姑，真的会因为自己是嫦玉的姑姑，便会嫦玉这个儿媳妇好吗？

    大姑姑之后仍旧催嫦玉与其表哥完婚，父母却总以嫦玉年岁还小为借口，没让嫦玉早早成婚。

    嫦玉是在父母中年时才出生的，家中除她之外，还有一个哥哥，从小便跟着父亲到处走动，学了满肚子诗书，偶尔有些呆。

    祖母常说他读的书，全装满了狗的肚子。

    父亲得天子看重，被委以重任，才能尽皆得到到了施展，一生为国为民，但同时，身体也熬垮了。

    一次冬天，父亲大病一场，从此便缠绵病榻，最终还是早早去了。

    父亲走后，母亲也一病不起，不久，便紧随其后，撒手人寰。

    大姑姑便是在这个时候，上门要求自己尽快与表哥履行婚约的。

    苏大哥继承了父母的聪明，很早便下场参与考试，年纪轻轻便得了功名，不再是一介白身。

    父亲和母亲虽然走了，苏家却并未败落，祖母还在，新的天子也还记得父亲的功劳和才能，对苏家格外宽待。

    父母逝去，嫦玉的婚事，便由兄长做主，苏大哥被祖母骂读的书全装进了狗肚子，是因为，他虽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被父亲教授长大，却丁点没能学到父亲的品格品性，反倒是将那些不该有的酸腐固执学了个十成十。

    大姑姑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轻而易举，便将嫦玉从苏家接走，让嫦玉成了大姑姑的儿媳妇。

    嫦玉嫁过去后，表哥并未因为成婚便有所改变，相反，他似乎变得越发变本加厉了起来。

    因着苏大哥对其多有提携，他倒也做出了一番事业。

    与嫦玉成婚不过数月，他往家中纳了数房良妾，嫦玉被困于后院之中，与一群女人勾心斗角，耗尽心神。

    她眉宇间未出嫁前的快活和肆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愁苦，是常年蹙着的眉峰。

    苏大哥看出来了，却只是口头警告表哥几句，让其对嫦玉好。

    嫦玉为什么说自己是幸运的？

    因为祖母啊。

    大夫总说祖母恐怕时日无多，但祖母却始终一直活着，活得好好的，哪怕她看起来老态龙钟，甚至走路都得佝偻着腰，但她确实还活着，是家里最大的长辈，也是家里的定海神针。

    嫦玉与表哥的婚事，祖母并不知情，彼时母亲带着嫦玉住在苏城，大姑姑一家也在那儿，而父亲则是在外头做了封疆大吏，替天子巡察九边。

    祖母得皇后看重，被留在京城荣养。

    嫦玉与表哥定下婚事，家中本要及时告知祖母，却因为天子龙体有恙，父亲被紧急召回，之后便是新君即位的一系列事件，父母因此而忘记与祖母诉说此事。

    皇后荣升为太后，日日惊惧，需得祖母陪着才行，哪怕祖母也不说什么，就在一旁躺着晒太阳，太后也会觉得安心。

    后来嫦玉与表哥完婚，祖母仍旧是不知情的，因为彼时，才即位没几年的新君，因听信方外道士的话，意图长生，吃丹药中毒早亡。

    太后接连丧夫丧子，一蹶不振，祖母伴着太后，令太后振作起来，扶持新君的长子，年岁不过十多岁的少年天子登基。

    后来父母接连病逝，丧事是在京城举行的，大姑姑一家也前往吊唁，大姑姑对嫦玉与表哥的婚事，却只字不提，许是不敢在祖母面前提起。

    苏家人担心祖母临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不住，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等到祖母得知嫦玉嫁给了大姑姑的儿子，与自己表哥亲上加亲，已经是嫦玉嫁为人妇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那时候，嫦玉一年，几乎只在除夕才能看到自己的丈夫一眼。

    大姑姑埋怨她没本事，不能令自己的丈夫收心，还骂她连个一儿半女都无法诞下，若是她的父母还活着，也会因为她而丢尽脸面。

    嫦玉忍受着这一切，面上笑容越来越少。

    她不笑，大姑姑也骂她，骂她仿佛一个丧门星，成天丧着个脸，别说表哥，就是她见了也不舒服，为此，罚她在大冬天跪着。

    她病倒后，被诊断伤了根子，难以有孕，大姑姑便对她更加看不顺眼了。

    嫦玉想和哥哥求救，苏大哥却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她不曾为表哥诞下一儿半女，本就是她德行有亏，她对不起表哥，表哥便是休了她，她也无话可说。

    嫦玉很想说，那便休啊，将她休弃。

    可嫂嫂说，家中有个被休弃的姑姑，苏家的女儿们，还如何寻找婆家？

    嫦玉沉默了。

    父母在的时候，她从未因为这种事情烦心过。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从未对她说，若是她没能给丈夫生出孩子，就是天大的罪。

    母亲曾经试图教导她三从四德，后来被父亲制止，父亲因此而第一次与母亲争吵，后来还是祖母将母亲哄好。

    可这些，都是曾经的事了。

    嫦玉本以为，她这一生，便只能这么被困在一处宅院里，直到死，但是，祖母出现了。

    带着太皇太后的懿旨，宫中的女官，从京城来到苏城，将嫦玉从大姑姑家中接走。

    大姑姑试图阻拦，祖母只看了她一眼，她便不敢上前。

    “我曾为了你的幸福，约束你的丈夫，逼他发毒誓，令他绝不敢慢待于你。

    你有自己亲生父母，可我还是越矩地做了这些，只是希望苏家的姑娘们这一生，能够顺遂平安。

    哪怕如此，你的丈夫仍旧在外头养了外室，他还不敢将事情告诉你，可你知晓后，仍旧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来找你堂兄，找我。

    我们为你做主，让他送走那外室，让他不敢再犯，可你呢？你是如何对你堂兄唯一的女儿，我唯一的亲孙女的？

    你让我觉得失望，可我仍旧不后悔当初越过你的父母，为你所谋求的一切，只是，从今往后，你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要再与苏家有任何联系，便是有，你也只去找你的亲生父母便是。”

    嫦玉对大姑姑心中是有怨的，然而，她却看到，在听到祖母所说的话之后，素来严肃骄傲的大姑姑，当场哭成了泪人，哪怕被拦住，仍旧拼命地挥舞着双手，对祖母说对不起说她错了，请求祖母能够原谅她。

    祖母不曾回头，倒是嫦玉忍不住地回望身后。

    祖母接走她之后，苏大哥被罚跪在祠堂中，嫂嫂想为苏大哥求情，但嫂嫂也不敢在祖母跟前多话，只得憋了回去。

    嫂嫂希望嫦玉能够出口为苏大哥求情，嫦玉却没吭声。

    她对嫂嫂的埋怨视若无睹，她只是在祖母身前对祖母说：“我不想为兄长求情，祖母会觉得我自私无情吗？”

    祖母摇头，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于是，她本以为不会再有任何波澜的心湖，顷刻间天翻地覆，她忍不住像是小时候遇到不开心的事了一样，趴在祖母膝上嚎啕大哭起来。

    祖母让她尽情地选择自己的人生，无论是想重新改嫁，还是从此再也不愿嫁人，祖母都会支持她。

    再嫁吗？

    再嫁啊……

    嫦玉想叛逆一回，她不愿再嫁，出家做了道姑，幽居山上，闲时自己种菜、养鸡等等，日子过得倒也怡然自得。

    尤其，还有祖母时不时上山与她作伴。

    嫦玉的前半生，无忧无虑，从不为烦恼和俗世伤神，她的中间那部分人生，蜜罐随着父母的逝去而被打破，于是，她泡在了俗世的苦水之中，尝够了苦，等到了后半生，有人散发着光芒，将她从苦水中捞出，许她一生安宁和乐。

    所以，她当然是幸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