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心理咨询（二）
一夜之间，安置区内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冬天。
咨询室内，晨恩脱下了自己的厚实的外套后，坐在吴医生的对面，使劲地搓着手：“这天气可真怪呀，昨天我还穿着短袖，今天就得把棉袄翻出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做梦梦见冬天了。”
吴医生微微笑了一下：“应该是自然入冬吧，毕竟天气预报昨天都说了要降温。今年冬天来得晚，其实再过一个半月就要过新年了。”
“我倒是没有发现，不过我好像进安置区确实有四、五个月了。”
吴医生看了一眼窗外的雪花，思绪随着雪花飘动：“真希望今年可以回家过新年呀！”
“嗯嗯。”晨恩回忆着自己本来想要说的话。
“那，今天我们聊什么呢？晨恩。”
吴医生的话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我们聊聊您的妻子吧。”晨恩一时没有准备好，竟然把自己的杀手锏扔了出来。
“我的妻子吗？”吴医生先是笑了笑，但是那笑容转瞬即逝：“我都好几天没有联系上她了。”
晨恩看着吴医生不停搓弄着自己的手，她想起督导告诉她的话——在来访者被击中要害时，往往会表现出不安甚至一些抗拒。
“那我想问是什么原因导致你们最近一直没有联系的。”
吴医生蔑笑着摇摇头：“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晨恩尽量不让自己的失望表现出来，显然她误判了。她告诉自己要保持克制，表现得冷静一些，但是却偷偷地吸了一大口气。
“您有关注您女儿的现状吗？”
吴医生点点头：“我经常问她外婆有关于她在外面的生活。她外婆说除了考试不及格以外一切都好。”
吴医生笑着说：“我也不祈求她多么出彩，我的女儿能健健康康地生活就好。”
晨恩犹豫了一下：“但是，您有没有想过是外婆瞒着您一些事情呢？”
吴医生显得有些着急：“瞒着我什么？”
“就我上次带吴冰去做体检时，我和她简单地聊了一下。”晨恩甚至不敢正面看着吴医生。
“小冰说了什么？”
“您先别紧张，吴冰就是……她就是说很多亲戚都躲着她，还有就是说很多同学都孤立她。”晨恩越说越小声，说完以后更是埋下了头。
当晨恩听吴医生粗重的喘气声时，她就知道自己惹祸了：“我就知道，毕竟她有一个带着梦灾的父亲。”
“可能不是这个原因吧。”晨恩弱弱地说道。
吴医生像是陷入了深思。
晨恩看气氛尴尬便想着安慰一下吴医生： “您也不用担心，我和吴冰聊了一下，她说她好多了，还和我说了谢谢，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孩呢。”
吴医生用鼻子轻而快地呼出一口气，蔑笑着说：“那我就更害怕了。”
晨恩低下了头，她知道吴医生这一句话是对她的怀疑和抱怨。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刺破，苦水从里面涌了出来，从脚底开始形成积水，现在已经到了眼眶的边缘。
反应过来的吴医生语气变得缓和：“很抱歉，我刚刚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晨恩摇摇头：“没事，我不是因为这个事情。只是您关心女儿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你妈妈也很关心你吗？”吴医生把手边的纸盒挪到了晨恩旁边。
“是的，她就是爱我才死的。”
“啊！对不起。”
“没事。”晨恩总算是把要漫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吴医生忍不住问了。
晨恩开始了她的叙述，回忆就像洪水一般涌出，她的眼泪也是：“那天我爸爸带着我弟弟去办入学手续，我和我妈妈留在家里。我当时我太小了，已经记不清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但是我记得那火就像一群火蛇。他们在我家里爬来爬去，把家里的一切都点燃。然后把我和我妈妈被逼到窗边，当时那种老小区窗户还是带着一个防盗窗的。”
晨恩抽出了几张纸巾：“当时那个防盗窗有一边做得有些大，那部分的防盗窗的背后是屋子的外墙。我妈妈让我先上去，然后把靠着外墙那部分让给我。自己坐在对着窗户的那部分。那个防盗窗明明已经算很大的了，但是当时它却显得很小，它把我和我妈妈死死地困在里面。我抓着防盗窗的栏杆看着外面，那感觉就像是抓着监狱里的栏杆，我看见外面的人——有的在拧消防栓，有的在着急地打电话，也有的人在拍照录像。”
此时桌子上几张被揉成一团的纸巾堆叠成了一座小山：“我妈妈对着我笑，但是她的眼角却流下了眼泪。我已经看见火焰试探性地触碰了她。那个防盗窗把我们关在一起，让我有充足的时间看着我妈妈被慢慢烧死。我想过去抱她，她却大喊着让我别过去。”
“我妈妈就在那里和我说了很多话，直到火焰爬上了她的衣服。在那之前，我一直都不相信有人可以在身上着火时，还能忍住不叫出声来，但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信了。因为我妈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闭上眼睛，当我闭上眼睛后，我没有听到妈妈发出一点声音，有的只是屋里劈啪作响的燃烧声。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敢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特别是那种带着防盗窗的窗户。甚至有时单单是看着窗外，我都感觉害怕。”
“你妈妈真是个伟大的母亲。”吴医生边说边把桌子上堆成山脉的纸巾扫进垃圾桶里。
晨恩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忘情，自己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些了：“所以，吴医生。”
“怎么了。”
“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晨恩盯着吴医生的眼睛。
“我可能会和你妈妈一样。”
晨恩点了点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我。”
“我会好好活着，作为活下来的人，好好活着是对去世的人最好的安慰。”这其实也是吴医生对于晨恩的一种安慰。
“我知道您不喜欢听，但是我还是想问，如果吴冰去世了，您会怎么样？”
吴医生沉默了。
“您知道，我妈妈去世后，有人安慰我爸爸，我爸爸都是怎么回应的吗？”
吴医生看着晨恩，依旧没有说话。
晨恩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我爸爸说，我妈妈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为了女儿，他也得好好活着。”
吴医生叹了一口气：“关于女儿去世这件事情，我已经假想过很多次了。”
晨恩点点头表示回应：“我知道你假想过很多次，上次给她做体检时，我们已经发现了她有先天性心脏病。”
吴医生点点头：“我想了那么多次，还是感觉我无法像你爸爸那么积极，我可能会和她一起走。”
显然很多人在面对亲人的离开时，会感到暂时的难过。但是总归会在最后回归生活，但是将家庭视作一切的吴医生做不到如此。
吴医生看了一眼晨恩，突然又改口：“不，我会好好活着。”
晨恩不知道吴医生是真的改变了主意，还是为了安慰她。
“那如果您的女儿是你的执念呢？”
吴医生愣住了，最后憋出了一句：“那也要好好活着。”
从吴医生犹豫的表情上，晨恩可以看出吴医生说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安慰晨恩，或者是为了欺骗吴医生自己。
“但是如果她真的是你的执念，她就需要忍受异样的目光。和你要一直保持距离，只有偶尔能来探望你。她本来就有心脏病，为什么不能放下执念，让她好好走呢。”晨恩顺着高涨的情绪说出了她原本不敢说出口的事情。
“停！我看你有些激动了。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吧。”吴医生拿上自己的外套，跟晨恩挥了挥手就匆忙逃跑了。
吴医生走后，晨恩不停地大口喘气，企图平复自己的内心。
与此同时，邱云轻走到伍教授的位置旁边：“你不去做保安真的是可惜了，你说你天天一边工作一边盯着画家，何必呢？”
“那你一天天往我位置跑，何必呢？”
邱云轻笑了笑：“你最近洗澡洗得挺勤快的呀。”
“你不会就是来和我说这个的吧。”
“我是来请教你一些哲学问题的。”
“哲学？说吧，什么问题？”
邱云轻突然凑到伍教授的耳朵旁：“你说，我的方案是杀人。你的方案不也是吗？”
伍教授马上理解到邱云轻的意思是，自己的方案目的是让吴医生放下自己的执念，那也代表着吴医生的女儿会消失。
“他的女儿本来就有心脏病，随时可能死亡。而且她本来就已经死了。”伍教授回答。
“每个人都是随时可能死亡的，在我看来，你这个方案也是在杀人，和我没有本质区别。”邱云轻为自己事先构思好的话术感到洋洋得意。
谁知道伍教授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说得对。”
监控中，画家时不时地转头看向摄像头。
这时候刚刚给吴医生做完心理咨询的莫晨恩走了过来，她的脸上泪迹未干，鼻尖还微微泛红。
邱云轻破天荒地关心了一句：“怎么了，你怎么一脸哭丧？”
“没什么，天气太冷，被风刮的。”莫晨恩摆了摆自己的鼻子。
“说说过程吧。”伍教授说。
于是，莫晨恩把整个过程描述了一遍，只是把自己妈妈被火烧死那部分换成——讲了自己的一些事情。
伍教授听完后只是保持一幅思考的样子，并没有多说什么。
“教授，我这次咨询是不是又失败了，我后面该怎么办？”
“算失败也算成功吧。”伍教授说。
邱云轻听到这里便摇着头走了，莫晨恩则是一脸的不知所云。
“矛盾本身并不矛盾。”伍教授补充道。
刚刚从咨询室走出来的吴医生收了收自己的外套：“天气真冷啊！”吴医生自言自语道。
吴医生边走边思考着，粘在衣服上的雪花又为他增添了一件烦恼事。
自己的女儿在外面因为自己被亲戚同学孤立。妻子上次说和自己离婚是真是假？还有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事情，吴医生对于莫晨恩的经历感到动容，并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自己早晚需要经历女儿的心脏病发，到时候他就可以和莫晨恩“感同身受”了。
不知不觉中，吴医生已经走到了宿舍楼下，他面对着宿舍楼闭上了眼睛。吴医生在脑子中想象，他给宿舍楼上的每一个窗户装上一个个防盗窗，又在其中一个防盗窗上安排了一对母女，而在他们的身后是蠢蠢欲动的火蛇。
吴医生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张开了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呼出的气体在空气中凝成白雾，但是又转瞬即逝。
吴医生走到了宿舍电梯前，那些可怕的念头不断地袭来，如果自己的异常一直不结束，那他的女儿就会一直被视为异端，他也只能被偶尔批准女儿过来探视。那样子自己生不如死，但是如果女儿真的是“执念”，那自己的死……
“执念……执念……不可能！”吴医生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等了半天电梯还没有下来，这时吴医生才发现自己因为思考得太过专注而忘记按电梯按钮了。
吴医生按下按钮，习惯性地抬头看着楼层显示灯。这时候吴医生发现了，楼层显示灯上面原本的数字消失了，只剩下了红色的底色。电梯按钮也没有像预期的一样亮起来。
“坏了吗？”吴医生又多按了几下。
突然电梯里面响起了机器启动的声音，那动静越来越大，接着便响起了剧烈的撞击声。
吴医生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他明显可以感觉出来，电梯里面有东西在不停的晃动。
“叮！”随着一声平时经常可以听到的电器工作提示音，显示灯的颜色由红色变成绿色。
电梯门缓缓打开，一摊鲜红的液体从电梯中流了出来，电梯里立着一条被鲜血染红的柱子，柱子的周围是一个个带着锯齿的刀片。其中一个刀片上还挂着一件正在滴血的衣服。脂肪、肌肉全都被搅成糊状，涂满了整个电梯间，其中还夹杂这几根碎裂的骨头。
显然这台电梯在某个人的梦境中变成了一台巨型榨汁机。
虽然吴医生的工作就是和骨头血肉打交道，但是这一幕还是吓得他双腿发软。现在他的脑子中，又多了一件烦恼事——如果这场梦灾的影响范围发展到全世界，他们又何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