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吾以痴情换真心(4)
智觉长叹一声,把她虚扶起来,“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余德中,放生第一。娘娘金枝玉叶,如此纡尊降贵折损老衲了。老衲收他便是。”
了缘立刻反驳,“师父,这孩儿不能收。西岭寺是皇家寺庙,靠的是皇上的供养。这孩子的父亲是逆臣,西岭寺收他为徒,绝没有一点好处。而且皇上要是不想他留下,师父就是添上自己的性命和全寺僧人的命也保不住他啊。”
智觉不改其心,“了缘,你要知,心垢则众生垢,心净则众生净。这孩子连善恶都不能分辨,就要被定罪吗?佛法修得再高,没有一颗为众人释苦的心也是枉然。你成日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看看今晚的人间,熊熊火焰烧得都是红莲的孽火啊。把这孩子推出去,就是推到孽火中,你忍心?”
了缘一脸通红,跪下道:“师父教训得是,徒儿错了。”
“下去准备,我要亲自为这孩子剃度。”
“是。”
了缘下去,德邻害怕地抱紧仙珠的脖子,惶恐地说道:“姨姨,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回家。”
仙珠亲亲他的脸蛋,无法向他说,德邻,你已经没有家了。
“师父。”一个小沙弥脚不沾地地跑进大殿,兴奋地指着山门,“师父,我看到一真了!他坐在大马上,雄赳赳,气昂昂的。身边还跟着好些人正往这边来呢。”
一语未毕,众人嗡嗡。
仙珠把德邻紧紧搂在怀里,好似有人要把他夺走一样。了缘端着剃度的托盘正好进来。听到沙弥的话后,托盘“咣当”掉在地上。剃头的推子和毛巾落了一地。
仙珠抱着最后的希望,“你有没有看错?”
小和尚认真地道:“不会认错。我曾看着一真在后山扫了四年的石阶,怎么会看错?真的是他。”
智觉立刻道:“了缘,带娘娘去内堂等候。”
此时此刻仙珠反而冷静下来,“不必麻烦。请大师让我和德邻去无真师父的草堂。”
智觉想想,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弘毅和无真在后山的草堂生活四年,真正做到了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在西岭寺没有皇子,只有和尚的境界。
如果他的心里还有一息尚存的善念,那么无真的草堂是最能勾起这丝善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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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珠没有说错。
从很早的时候,弘毅就知道驰睿要反。
驰睿当了二十年的皇嫡子,一直以为自己会做太子。骤失圣心后失去竞争太子的资格,怎么会甘心?
他的疯是假的,为的就是留在京师,方便起事。
驰睿虽在养病,其实一直在偷偷联系部将,招兵买马。这件事不仅弘毅知道,沈喻和沈祁阳都知道。
为什么不阻止?
因为驰睿不是反先帝,是反他。
无毒不丈夫。当年宣武病变,先帝也是踩着累累白骨走上帝位的。
哪有成功不付出代价,哪有皇权不带血。
朱笔为什么是红的?是因为鲜血浸透。
弘毅下了杀伐之心,驰睿和屏儿死了,如何处理德邻变成棘手之事。
一路上,沈祁阳不断劝说,千万不能妇人之仁。德邻是嫡皇孙,又亲眼看到父母的惨死,若留着,一定会后患无穷。
弘毅坐在马上,没有说话。
心里知道沈祁阳的话是对的,如果不是仙珠从宫里出来,德邻肯定现在已经不在人间。四五岁的稚童,走了、丢了、拐了要他消失的托词太多。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果放虎归山。十年后,说不定又是一场杀戮。
仙珠千方百计从宫里出来,就是想救得驰睿或是屏儿。现在屏儿和驰睿都死,她定会死保德邻。
弘毅心里矛盾,杀了德邻,仙珠必会一生憎恨于他。亏欠仙珠那么多,又怎么忍心再去伤害她,要她泪流。
“屏儿出自沈家,德邻是她唯一骨血。你这个当舅舅的,一点都不念他?仙珠可是为了德邻不惜和朕对抗。”
沈祁阳低头,尬道:“仙珠是……臣的意思是娘娘是被屏儿迷惑了,把手足看得比君臣、夫妻之情更重。其实,这些年,驰睿一直怪罪娘娘。屏儿也坏得很,陷害仙珠的事,她也有份。”
“仙珠都不计较,你还计较?”
沈祁阳一时语塞,无法回答。
弘毅笑笑,看着云深之处的寺影,道:“西岭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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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觉已经在山门前等着,弘毅翻身下马,已经有两年未与智觉见面。
“一真。”
“秃癞,这是圣上!看见天颜还不跪下!”沈祁阳甩起马鞭,要教训不跪、不呼万岁的智觉。
智觉双手合十,“在西岭寺没有皇上,只有和尚。”
弘毅一愣,宛如醍醐灌顶。
他喝退了沈祁阳,双手合十,回之以礼,“大师,一真回来了。”
智觉点点头,把身侧开,“进来吧。”
“陛下!小心。”
“多事!朕在西岭寺生活了四年,如果有人要害朕,不必等到现在。”
他从容地走进宝刹,虔诚地说道:“请师父为一真指点迷津。”
“三千繁华,弹指刹那。百年过后,不过一捧黄沙。一真,你在西岭寺四年,还不懂得,一切皆虚妄。难怪无真笑你,是个愚痴啊。”
如果换着别人说这话,弘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但说这话的是智觉,又提到了无真。而无真是弘毅在西岭寺漫长岁月里,唯一的温情。
师父的笑,师父的痴,师父的顽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想起来就是怅惘,无真失踪快三年多了,音信全无,也不知去了哪里。
“去吧。她在草堂等你。”
弘毅一愣,没想到自己还未开口询问,智觉就说出答案,更没想到,仙珠会去草堂。
她果然是知他的人,因为太了解,反而总不能靠得太近。
他踏着月色往后山走去,月色如银,地上的影子也拉得好长。
西岭寺四年,曾做过无数的梦,梦里千般,从来就是只有一个她。不是拿着纸鸢倚窗而笑,就是在他面前玩着猫虎的游戏。或者只是抿着嘴站在他的床边,说:“身体积弱,实在应该多多锻炼来充盈体魄……”
越是渴望,才会越是疼痛。深情的爱过,才一直不肯原谅。
草堂的门紧闭着,把手抚在简陋的木门上。里面静悄悄。他听到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稚童压抑的抽泣。
他原来变成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可怖得令她的呼吸都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