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路漫漫(1)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冒起个头,无真就起床来。弘毅一夜无眠,沉默着爬起来收拾好自己,整理完内务。然后和无真一起去斋堂吞下难吃的盐水芋头,拿起条帚迎着晨风去往后山。
山中清冷,哪怕是夏天,山风也吹得人遍体生寒。弘毅低头拼命地扫地。他不停挥舞手里的条帚,像疯了一样不知疲倦。
昨夜他发现一个不会伤心的好办法,就是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别人的身体,把自己的心当作别人的心,这样的话不管发生再坏的事情也就不会伤心。
扫完之后,他闷不吭声地看着无真师父。
无真师父踮起脚,上下搜视一遍,啧啧道:“呵呵,呵呵。扫这么快啊。——”
风卷来一片残叶,欲坠不坠贴着在料峭石阶边缘飞旋,弘毅顺着石阶爬上去。刚想扫落,残叶又顺着风飞了起来。他侧着身体去追,脚下一滑。
失重的身体往后倒去,眼看要掉落幽深的山涧。天旋地转之间,觉得自己小命休矣的时候,忽然一阵力从胸口掀动而来。无真伸出手抓住他的袍子。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如熊掌一样,拎着他宛如拎着一只小鸡。
被人这样不体面得拽着,弘毅却感到一股安心。可没想到,无真一揪之间,弘毅灰色的僧服松散开来,明翠的珠花从衣襟滑落,掉落松散的山土,蹦跳着像山涧深处跑去。
“珠花!”
弘毅急红眼,一把拂开无真师父,追着珠花跑下山涧。
他在山坡上跑得飞快,不顾一切的危险,光秃的树枝划破他的胳膊、衣裳、脸颊。趔趄一步,他摔倒着滚了下去。
“一真!”无真运气,提步,三步两下飞到他的身前,止住他下滑的势头。
“不,放开我!我的珠花掉了,我要去拣!”他满脸泥泞,挣扎着要去悬崖下拣那掉落的珠花。
“你捡不到了!”无真大喝一声,“身外之物比性命要紧吗?”
“是,是的!”他噙满眼泪,拍着胸膛吼道:“比我的性命更重要!你是不会懂的!你这个疯和尚永远都不会懂!”
半晌无语,无真粗声粗气地说:“在这等我,抓好树干站稳了!”
弘毅还没反应过来,无真就如飞燕般在光秃的巨石之间腾挪转移。须臾之间,灰色身影消失在悬崖下面。他呆了几秒,回过神来,才知道发生什么。
“师——师父!无真师父——”弘毅大喊,艰难地想往悬崖边挪动。脚踝受伤,使得他每行一步皆是巨痛。他滑倒了,只能抓住眼前的树根不让自己滚到山谷下面。
山风呼啸,吹过他的耳发。事情坏到这个地步,极度恐惧之下,身体也失去感知冷热的能力。伏在脏污的泥地,涕泪交加。
他做了什么?
为了一串珠花,把自己、把师父置于危险之中。
悬崖高深数十丈,他下去后该怎么上来?
想到这里,他咬牙坚强起来。擦干眼泪,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将树皮割下,和腰带绑在一起。树皮柔韧,将他的双手划得血痕淋漓,也管不了。把树皮腰带绑在树干上,再匍匐身体慢慢爬到悬崖边上。
“师父——师父——”他头朝下冲着幽静的山谷大喊:“师父——师父——”
回答他的是振翅的鸟鸣和奔腾的水声。
他怕极了,如果无真不上来,他不敢想象。
“师父,珠花我不要了,你快上来吧!”
“上来吧……”
回音在山壁间回荡,不知这样呼唤了多久。久得弘毅都绝望了。他趴在地上,喃喃哭道:“师父,你回来吧……珠花我不要了……不要了……”
“你这小儿,不是说比命还重要,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弘毅抬起头来,看见一只大手正从悬崖下伸出来,然后是无真怒气腾腾的脸。
他又惊又喜,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喏,给你!”无真把珠花往他手里一塞。
经过这次,珠花早摔得七零八碎,中间硕大的蛟珠上布满裂痕。
无真爬上山崖,站起来拍了拍僧袍,皱眉道:“可惜啊可惜,在下面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我的条帚。”
听到这话,弘毅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眼睛有泪,脸上却是笑的。
“师父,徒儿的条帚给你。”
“想得美,把你的条帚给我。我且不是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
这下,弘毅是真笑了。
“还站得起吗?”无真问。
弘毅摇头,“腿使不上力。”
“小屁孩,身无三两肉,腿无三分力。”无真拿出小刀割断树皮绑带,把弘毅背到背上,“你啊,就是思虑太重。”
弘毅虽瘦,但亦不轻。无真背着他爬山上阶如履平地,大气不喘。走着走着,又唱起来:“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钓丝。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明月归。”
山风依旧寒冷,经过这一劫。
弘毅心底对无真的厌恶之情尽然消失。
长者如他父皇,从未给予过他的父爱温暖。今日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和尚身上倒体会了一二。
什么是父爱,是打你、骂你、逼迫你,让你恨、让你哭,却在你危难时,义不容辞伸出手帮你的人。
刚到山门,智觉和大批僧侣匆匆赶来。看见两人平安,智觉长舒了口气。
皇子到底是皇子,做了和尚依然是。别看智觉嘴那么硬,身体倒是十分诚实。
“呦,大家都来了啊!”无真嬉皮笑脸,把背上的弘毅放下。大家七手八脚接住。
“我无大碍,”弘毅摇头,坚持想靠自己站起来。
“快把一真扶到我的屋里。”智觉温和地道。
弘毅被人小心翼翼搀扶起来往禅室方向走去。他不断回头张望,智觉和无真师父背对着他,不知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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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毅因祸得福,因为意外,终于不用再去扫阶。
智觉忽然一改前面的强硬态度,将他从无真的陋室移居到自己禅室隔壁。每日亲传佛法经义。智觉乃是当代高僧,能得他的亲讲佛经,是无上荣耀。
弘毅本身天资聪颖,敏而好学。什么东西到他心里一点就通,百点百通还能融会贯通。智觉感慨,一真若能潜心向佛,将来的造诣绝不在神秀、慧能之下。
弘毅谦虚的说:“弟子愚钝,不敢和南宗、北宗相提并论。佛法的精微之处若能窥见一二,一生便受用无穷。”
又是一年秋来到,清冷的山寺迎来一年中最美的时分。唧唧鸣叫的小鸟,叠翠的山峦,加上常年弥漫的雾色。百年古刹重新焕发光彩。和无真师父草堂简室比起来,弘毅现在的禅室要干净整洁的多。
韦崇送来的书越积越多,慢慢摆满了书架。
月眉依旧如往常来看望他,她喜欢新禅室,直言说,“这里比原来住的地方好多了,才像个皇子住的地方。”
弘毅出言反驳,“西岭寺没有皇子,只有和尚。”
他是一真,不是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