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当天色暗淡下来,光线呈现出柔和的瑰紫色,杜洇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濛濛看到辛泽伫立在窗前的身影,他转头目光碰上了杜洇的视线,急忙走去她的身边。
“嘿,辛泽,”杜洇声音微弱如细沙,“你又救了我。”
“对不起,我到的太迟了。”辛泽的眉眼低垂着,声音中带着自责。
“没有,”杜洇将盖在身上的毛毯向下拉了一点,辛泽将椅背撑起,让她舒服点坐着,她看着他认真地说,“我在进入平谷时就觉得你一定会来的。”
“为何这么笃定?”
杜洇摇摇头,微笑着说:“或许是人在面临死亡时的侥幸,但我更偏向于我们的缘分还未到尽头。”
辛泽懊丧的脸上总算浮出一丝笑意,轻声问:“现在感觉如何?”
“感觉像重生了一般。”杜洇舒展了一下胳膊,还是有些无力感,但心情却像月光下缓缓流淌的河流,安谧畅然。尚有几分意识觉醒时,杜洇觉得自己正驾车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飞驰,渐渐车窗和挡风玻璃全部碎裂消失,之后车身也解体散去,最后只剩下自己全速冲破黑暗。那些逝去的承载物,如同伪装、顾虑、万千心结,已被她全数抛在身后了。
辛泽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说:“其实我早发觉池菽的不对劲,却没能及时解决,这个黄昏来的太突然了。”
“的确,偏偏出现了这么不常见的黄昏,像是神故意安排的”杜洇看向窗外,感叹道,“但真的好美啊!”
“现在安全了,想出去看看吗?”辛泽问。
杜洇点点头,迫不及待地掀开毛毯下了地,而此时大片蒲羽从窗外伸展进来,由地面向上交错缠绕,幽蓝色花叶如夏日萤火满屋子飘动,很快便搭建出通向屋顶空白处的楼梯。
辛泽见杜洇看的入了神,轻声问:“我们去屋顶上看?”
杜洇应了声:“好!”辛泽便扶着她上了楼,楼梯依然是古旧的深棕色木头材质,踩上去木板“咯吱”作响。
杜洇微微抬起头偷瞄了一眼辛泽却被发现,辛泽问道:“怎么了?”杜洇小声笑了笑,却没理他。
当目光接近屋顶的镂空处,杜洇说:“在下面看着像有整块玻璃遮挡着,时不时还倒映出影子来。”
“你看的没错,大多时候是有的,”辛泽托着杜洇的手臂让她先登上了最后一层楼梯,自己跟着走了上去之后,挥了挥手将镂空处再次封上了玻璃,继续说:“玻璃是个好材质,似有若无,亦真亦假。”
“是这样的,因此我非常喜欢玻璃,”杜洇走上前去轻踩两下,转过身笑着走到辛泽跟前,用手指戳了下他的衣领,问,“你换了衣服?”
辛泽低头看了眼身上在川溪之后随意换上的棕色棉衬衣,竟被杜洇察觉出来。杜洇歪头看了看,又说:“这颜色不太对,有点灰蒙蒙的。”
辛泽抬起袖子看了看,思考了一下,衣服的颜色变化成了纯黑色。
杜洇摇了摇头否定道:“辛泽虽然穿深色好看,但黑色压抑了些”她看向他的眼睛,接着说,“靛蓝如何?深海的颜色,深邃又通透。”
辛泽笑了笑,衬衣的颜色瞬时变成纯净的靛蓝,将他的肤色衬的更加青白,他闪动的眼睫像夕阳下涌叠的海浪,热烈而神秘。他见杜洇低头皱眉打量着自己的衣服,问她:“想换掉吗?”
杜洇立刻点了点头,自己这身单调的素白套装,在空无一物的白沙狱里看着着实单调乏味。
辛泽的蒲羽伸展出花枝将杜洇像蝉蛹般包裹起来,很快又抽离拨散了去。杜洇低头看到自己换上了一件同是靛蓝色的连衣长裙,样式非常复古,蓬松的裙摆束着宽缎面腰封,精巧的蕾花连着袖边和领口。杜洇欣喜地对正注视着自己的辛泽说:“这件裙子可太好看啦!这是辛泽送给我的礼物吗?”
辛泽怔了一下,脸霎时连着脖子红了起来,他把头转过去面对着紫红色的光源,支吾说道:“喜欢就好。”他走到屋檐处坐下,余光却依旧追随着杜洇,在杜洇蹲着要向下坐时,他立刻伸手托扶住她的手腕,确认她安全坐稳后才松开手。
“待白天到了我要去找一下辛霖,”杜洇看向一片瑰色的白沙,说,“我怕他太自责。”
“好,我陪你去。”辛泽说。
“辛泽,人在刚死之后会经历什么你还记得吗?”
辛泽想了片刻,说:“会在一个房子里醒来,开始并不会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我当时住的那个屋子打开门是一片森林,有正常的二十四小时,会感觉到饥饿和疲惫,但每天都会有充足而新鲜的食材送来。开始我想看看送东西的是什么人,便走进那片森林到处探寻,但不管我如何努力地记路线或是做记号,总走不了多远就又看到了自己住的房子。于是我就在房间里等着,可每次都等的困得睁不开眼睛,再次醒来的时候新鲜的食物又出现在了桌子上。也不知道在哪一天,我突然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渐渐不再觉得饥饿和疲惫,每天送来的食材也越来越少,直到我发现可以不用吃饭和睡觉度过了一整天,到了第二日引渡使便上门来将我带走了。”
“你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吗?”杜洇小声问道,“没有舍不得你的爱人?”
“虽然这样说出来有点无耻,但死亡的确给了那时候的我一个解脱。”辛泽黑压压的眉睫盖住眼睛,声音低沉冰冷。
“如果你不想提可以不用说的。”杜洇温和地打住了他。
“算不上不能触碰的秘密,但的确是痛苦的回忆,”辛泽摇摇头,淡淡地说,“或许我早该承认自己曾经爱上的是一个魔鬼,在我把那个无辜女孩的性命给了她之后,她就开始变得冷漠自私,一味想借由我的能力获取更多利益,每当我拒绝便换来无止尽的争吵。每次争吵到我摔门离开,她便又千方百计将我寻得,声泪俱下地发誓再不逼我做不情愿的事,也再不会用刻薄言语刺激我,如此纠缠反复,我也只当现世报了,我仍希望她能变回最初认识的模样,毕竟这是我选择把她留在了人间。可在我死亡前夕,也是那个女孩的祭日,在我要她和我一起前去祭拜时,她醉醺醺地嘲讽我虚伪,为了一条不值钱的命耿耿于怀,说要不是为了换那女孩的命也不会与我厮混一起。我听到这番话时,突然清醒冷静了起来,不再与她争辩一字,把自己关在房内冥想了三天,其间不论她又如何哭求忏悔,我都没为所动。其实我是想等三日后,用沉积的能力将她魂魄驱散,再结果自己。偏偏未等到第三日,我便突发心脏病死去了。”
杜洇看着辛泽平静的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她却为他感到心痛,她的眼神不自觉地更为温柔起来,感叹道:“怎么能对着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发脾气呢?”说罢她停顿了一下,又好奇问道,“刚开始你见到的她是什么样子的?”
“温暖的,灵动的,机敏又充满善意”辛泽注视着杜洇不假思索地回答又戛然止住,他把视线移到远处的天空,继续说,“其实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容貌和名字,我不该忘掉的,但想把那些痛苦经历付之一炬的时候,就连带着很多一起遗忘了。”
“只是人真的会改变吗?这么好的人后来怎么会愿意用别人性命换自己活下来呢?”杜洇困惑道。
辛泽摇了摇头,说:“当我以旁观者细思确实有许多存疑之处,但我不愿再深究其中因果,现在的我也无能再去改变已发生的事情。我能做的只有在白沙狱好好向那个女孩悔罪,而关于那个她的一切就停留在生前吧。”
“的确如此,”杜洇说道,“但那个被夺去生命的女孩不能再轮回了吗?”
“嗯。”辛泽充满悔意的神情再次浮现。
杜洇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臂,轻声道:“虽然无法代替那个女孩说没事,但我相信辛泽现在已经是个善良、强大,不会再被他人左右的人了,你看就算损耗了大把的灵力以及面对重新来过的风险,你还是一再地选择救我性命。”
辛泽感激地看着杜洇,这份难得的信任让他从死亡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真实的温暖。
“辛泽,就算这次我没去平谷,之后也会有类似事件找到我的。”杜洇将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微微后仰看着远方。
“嗯?”
“神一定认为在现世的我活的非常消极,”杜洇叹了一口气,说,“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与人相处也总保持着安全距离,为了避免麻烦和争端,就抹杀自己的兴趣和欲望。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活成透明人的想法,总之无趣又可悲。这也是我所能想到,为什么会来到白沙狱的原因。”
“那你想要改变吗?”
“具体要如何改变也不好说,但那些束缚似乎已被我抛却了,现在的我只感到轻松,觉得今后想去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就好!”杜洇说完取下盘着头发的发绳,她蜷曲的黑发随后倾泻下来,铺展在她纤瘦的后背上。她将发绳放在手心中看了一会儿,随即发绳化作沙尘飞离出去,她侧过脸与辛泽相视一笑。
辛泽将在川溪上方找到她星星的事情告诉了她,杜洇的眼睛亮了起来,问:“这样来说,我还是有回去的希望的?”
“嗯,”辛泽说,“你不一直肯定是有希望的?”
“那不是人在面临绝境时候的侥幸心理吗?”杜洇笑容凝固在脸上,拧起眉头,不开心地说,“可要是回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是吗?”
辛泽表情看似平静地轻点了一下头,说:“但我们还有许多时间。”
“就是想到都会不开心不是吗?你看人类的情感和需求就是复杂又矛盾的,难怪我总想着逃避。”杜洇垂下头嘀咕道。
“但万事自有解法不是吗?”辛泽低下头目光追随着她。
杜洇抬起头回应了他的目光,笑出声来:“我会打起精神和你一起找我回去的路的,”她顿了一下,看了看脚下的房子,继续说,“你因为我已经消耗太多的灵力了,我要帮你把蒲羽培植得更繁茂才行。”
“好!”这一个字荡漾着无限缱绻深情从辛泽口中吐露出来,他将痴痴的目光从杜洇身上转移到茫茫白沙当中,他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窥见了一个瑰丽的身影由远及近。不知为何,在这不曾有过温度的阳光里竟流动出轻和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