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林褚的人生循规蹈矩,如果每个人的生活可以用线条表示,那她的线条一定是最规矩,最有规划的。
十六岁一定要考上镇里最好的高中,十八岁一定要考985,211,双一流,二十岁努力保研,二十二岁确定实习公司,二十四岁买了人生第一辆车,二十六岁前,线条的节点被她标记了红红的记号。
每一个记号都告诉她:你一定要向上走,只有向上走,才能买到喜欢的房子,接父亲到大城市生活。
可是二十六岁这一年,线条陡然下降,打得她措手不及。
屋内的灯光很暗,暗黄的色调照在桌前的相框上,旁边是一个原木色的骨灰盒。
林褚关掉衣柜,把相框放进行李箱,又把骨灰盒放在防震盒子里,一起放进行李箱,拉好拉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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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动车上,林褚的意识随着列车的摇晃和铁轨的声音变得混沌。她靠在李堇书的肩膀上,沉沉的睡着了。
就像学生时代那样,上课打瞌睡的那几分钟和课间的十分钟,都是睡得最香的时候。
最有趣的是,有次林褚靠着上完厕所回来,还剩下的六分钟,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结果打铃声完全没听见。
她今天也做梦了。
梦见老林在天堂住着大别墅,旁边还有两个保姆给他捏肩捶腿。
嘴里嚷嚷着:“闺女,你老父亲我有本事吧,这么大的房子,你看看多气派。”
她无语地抗议:“你过得这么好,你女儿我的生日是不是都不记得了。”
老林一下子反驳:“胡说!”
他打个响指,有个人立刻端上来一车子的蛋糕甜品。
“今天爸爸让你吃个够。”
“林褚,林褚,醒醒,下车了。”李堇书拍拍她。
林褚豁然睁眼,果然是梦。眼角润润的,她抬手揉了揉眼睛。
“你眼睛怎么了,不舒服?”
她摇头,打着哈欠懒散地说:“没睡醒啦。”
李堇书起身把行李放下来:“快拿好行李,等会出站了。”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兴奋,想到马上就能躺平做条咸鱼,轻松自在,她就乐得不行。
“这么快到了。”林褚感受到动车缓缓停下来,出声说道。
“明天我们要睡满十个小时,谁也别想叫醒我俩,对了,你记得把你那闹钟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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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纵使很久没走了,身体也不会忘记。
溪城是个绿豆大点的小城市,林褚的家住在小城市的一个县的镇上。比绿豆还要小。
镇上没有特别高的楼盘,成片的平地方,挨家挨户对着门,街道窄窄的,很多地方弯弯绕绕,分岔口居多。
听说发展旅游业,修缮了公路,还多增了新的垃圾桶。
这里的人穿着打扮朴素,基本看不见什么私家车,最多的就是三轮车跟自行车,摩托车。
所以,当林褚看见路口停放的自行车,咣当一下恍然大悟。
“靠!”林褚突然放声说,“我们是不是笨啊!”
李堇书不理解:“干嘛。”
“我有车啊!”林褚恨不得强调几百遍,“我有车为什么我不开车回来,我干嘛非得买票!”
“我靠。”李堇书才反应过来,“不是,你是说我们居然三天以后,到了溪城才想起来你有车这件事吗。”
林褚心疼死五百块钱了。
“不是,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气死了。”
两个女人正在为花掉的五百块钱痛心疾首,一个过路的中年阿姨搭讪道:“才回来啊,国庆节还没到呢。”
林褚很快收起怨气,她接话:“公司福利好,放我们休假了。”
“读过书的年轻人就是好,见过大世面,我儿子在大城市当什么,他说那什么程序设计,累得不行,还是你们姑娘能干啊。”阿姨打趣道。
李堇书一副“还是你会”的表情瞟了林褚一眼。
不过做设计的,就没有轻松的。
林褚深表同情:“没关系,多熬熬,能出头的。”
“姑娘,我看你挺眼熟,哎呀,你是老林家的孩子吧,”阿姨认出来了,格外客气,“怪不得这么有出息呢,你也是造孽,老林命不好,好在还有你这么个争气的女儿。”
林褚上扬的嘴角渐渐抚平,沉默的让阿姨安慰着她。
李堇书笑着说:“阿姨,我们还要回去吃晚饭,先不聊了。”
走了一截路,快到堇书家门口。
林褚脑中不断浮现阿姨的话:“老林命不好,好在有你这个争气的女儿。”
真的吗。
可是他所谓争气的女儿,家都不敢回。
“我跟我爸妈打过招呼了,一会自然进去就是了,放心吧,从小到大你都来过多少次了。”
李堇书还说:“我们吃完了饭就去我房间用投影仪看电影。”
行李箱划过凹凸不平的路,蓦地停下。
林褚顿步,她有些低沉地说:“堇书,我想先回家一趟。”
李堇书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看得出她有心事,理解道:“可以啊,你去吧。”
她不问原因的谅解让林褚很感动,有时候她觉得她就是很傻,可是李堇书总是顺着她。
“谢谢你啊,堇书。”
“拜托不要这么伤感,你欠我钱哦。”她招手,“你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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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一个半小时,林褚收拾完布满灰尘的屋子。她把老林房间的遗物锁进箱子,放到衣柜里,关上柜门。
还有一把藤椅,直面太阳,她最后深深的望着椅子,它一动不动,等待明天的朝阳。
屋子里很安静,林褚开着老林生前最爱听的收音机,复古的磁带音循环播放电台主持人说相声的节目。
时不时传出热闹的笑声。
她也不知为何,感觉有些疲惫,一屁股坐到沙发底下。
打开电视,一个一个换台,收音机的背景音跟电视剧的声音重合。
没找到想看的节目,林褚随手把遥控器扔到茶几上。
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支持人字正腔圆的口音,配合标准的宣传文案,林褚脸上闪着浅蓝的反光。
“鹿角县准备扩大旅游板块,政府决定启用废弃小岛,那是一片位于海对岸的小岛,群山环抱,山清水秀,天然的海风和自然礁石引得当地老百姓频繁打卡,可惜路程遥远,过去多年无人问津,今朝发现这块宝地,镇长说一定要利用资源,为鹿县人民造福生计——”
林褚草略地看着电视上的小岛全貌,当海水被浪花席卷,金色的阳光倾斜铺洒。她突然生出一个令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想法。
这想法像浪花席卷大脑,她起身找到一个瓶子,把骨灰盒打开,对准瓶口,全装进去了。
很小的时候,她在学校发的周报上看过一则新闻。
那条新闻说外国有个小女孩因为癌症去世,她的父母很思念她,把她的骨灰做成了钻石,佩戴在手上,就像她从未离开。
那时候她太小,不懂生命的意义,哪怕现在也不懂,只觉得很惊奇,很奇妙,原来人死后,并不是闭上眼睛再也起不来那样简单。
再小的时候,她看大耳朵图图,最后一集,图图问妈妈,毕加索死了吗。小丽说,他虽然死了,但是留下了漂亮的话,人们会永远记得他。
爸爸,如果我不想让你就这么离开世界,如果我想让你在生前没有去见过的地方,死后能走一遍,你会不会嫌弃路太长?
林褚很用心的在便利贴上画下了她与老林的简笔画。把它一点点贴在瓶子里,摇了两下,确定牢固。
“你要是捡到这个漂流瓶,你可以拍照,也可以放手,如果你很好奇,就把照片寄到这个地址吧。”
写完这句话,林褚鼻头发酸。得知老林去世的消息,她没有哭,亲眼看见她在殡仪馆被火化,她也没有哭。
一个人开车回家,副驾驶上放着骨灰盒,她看见了,没有哭。
熬夜加班,听见同事的父母打电话关心,还打了车费钱给她,倾听她分享父母的爱时,她依然没有哭。
她的内心很平静很平静。
可是要送老林去走遍世界,林褚却像打开的水阀,止不住的哭。
她擦着眼泪,强迫自己笑着哭,可还是嘴角下撇,终于抱着瓶子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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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褚跟李堇书通电话的过程中,她坐上了去小岛的公交车,路程不便是真的,等要等一个多小时,去要花一个多小时,来回便是三小时起步。
怪不得这么多年无人问津。
李堇书悠闲的磕瓜子,问:“你上哪去,休着假呢,跑来跑去这不是折磨自己么。”
“我要去做一件史无前例的大事。”林褚说。
“你要去找男人?”
她纠正:“我要把我爸爸的骨灰放进漂流瓶,让他走遍全世界。”
“什么?”
听见这种反应她不奇怪,她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了。
林褚说:“是不是很酷。”
李堇书有点震惊,而后说:“酷是酷,但史无前例你没说错。”她小声道,“你一定小镇第一人。”
还好还好,不算很遭的反应,比她想象中好太多了。
“先不说啦。”
她今天戴了墨镜,一套复古绿长裙,披着头发,海风吹得她风中凌乱。
下车后周边没什么商贩,就几辆自行车,不远处有行人举着摄影架子往公路走,其中最高的那个戴着鸭舌帽,背影高大,背了好大一个包也不显臃肿。
林褚暗想,这男人就是李堇书口中说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吧。
她迎着风走到岸边,拎着细跟鞋,感受海水打凉她的脚背。
因为耳边都是海浪拍打的声音,林褚没听见有人叫她。
她把漂流瓶放在手心,对着太阳摇了摇,决别着说:“路上注意安全。”
就在她即将抛之欲出,有只手按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往回带了几步。
视线被一道黑影挡住,林褚只能看见他胸膛衣服上的刺绣,头顶传来告诫的低音:“海里不能抛物。”
她抬头,最先注意到是鸭舌帽,然后才是陈桉的脸,男人的眉眼清澈,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眼下他的表情不大愉悦。
尤其是感觉很熟悉。
或许男人也觉得熟悉,他微微拧了拧眉,林褚想着先解释:“我不是想扔垃圾。”
听她解释完,陈桉不怎么相信,却没了刚才拉她回来的压迫感,脸上柔和了不少,他轻轻说:“林褚。”
“你认识我?”她有些不可思议。
陈桉顿了顿,感觉像在提醒她:“我是陈桉。”
陈桉?陈桉?
林褚忽然想起来,陈桉是她高中同班同学,她惊喜道:“我想起了!不好意思,时间太久我有些忘了,我从小记性就不好。”
陈桉说:“看出来了。”
林褚笑容凝固了几秒,你看出什么,我就客套一下,你还真接话啊。
她接着笑:“我还有点事,先不说了。”
陈桉回头看了眼保安疯狂在后面比手势,又抓住林褚的手腕,有力的拉回来,险些撞上。
“这里不能扔东西进去,不是垃圾也不行。”陈桉转头示意林褚。
林褚说:“我就丢个漂流瓶没什么影响吧,而且我这个比较特殊。”
“你丢的什么?”
管我丢什么,林褚心里说,她巧妙的转移话题:“我去跟保安叔叔说一下,谢谢你提醒我。”
她掠过陈桉,径直向前走,陈桉转身目送她的背影。
其实他看出瓶子里是骨灰,猜也能猜到,但他只是个十年未见的普通同学,何必多问。
问了也没有告诉你,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