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号09
极乐鸟把南廷的沉默当做了默认。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它忽然扑扇了一下翅膀,身体重重地撞在鸟笼上,“我就知道他是在骗我!!”
极乐鸟大张着鸟喙,声音粗哑刺耳,像是有人用尖利的指甲在玻璃上刮擦,听得人头皮发麻。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除了南廷,所有人都被忽然复活、开口说话的极乐鸟标本吓住了。
“你……”
最后打破了沉默的人居然是王旭。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抬手,紧紧盯着笼子里的极乐鸟:“你、你很想出来,对吧?”
傅诚瞳孔一缩:“王旭!”
“我问你,”王旭双眼发红,整个人似乎处于一种狂热的状态中,颤声问道,“假如我把你放出来,你愿意、愿意帮我杀掉那个人吗?”
极乐鸟:“谁?”
王旭猛地回过头去:“他!”
所有人也跟着回头,在他视线的尽头看见了x先生。
x先生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他的大半张脸隐藏在面具后,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极乐鸟似乎是思考了一会。
“好啊。”它说,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悦耳,“当然可以。前提是你要把我放出来。”
王旭愣了一下,接着欣喜若狂:“一言为定!!”
傅诚深吸一口气。
“你疯了,王旭。”他又恢复冰冷而极具威严的语气,“把标本放下,否则——”
“否则什么?”王旭咧嘴一笑,“傅诚,你是担心我解决了那个人,抢了你的功劳对吧?也是,毕竟你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拖你后腿的废物!”
“把标本放下!”傅诚喝道。
王旭像是根本听不见他说话似的,自顾自地继续:“你眼里永远只有你那几个死得莫名其妙的队友!你宁愿往你的桌子上摆前队友的照片每天盯着几个死人看,都不愿意多给我一个眼神对吧?!”
“所以!”
他猛地喘了口气,再次笑了起来,将手里的钥匙插进鸟笼:“现在你该承认了,你其实根本不如我,不如你眼里的一个废物。”
x先生忽然开口:“别打开它!”
他这次没有再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南廷发现他原本的音色十分清亮。但已经没人关注到这一点了。
咔。
咔咔。
没有腿的极乐鸟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从笼子里钻了出来,每动一下,都会发出一种类似于骨骼撞击的声音。
它在笼口停了一会,转动它小小的头,黑漆漆的眼珠轮流盯着房间中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到了角落处的南廷身上。
两片金色的羽毛飘落在地。极乐鸟扇动翅膀,朝南廷飞来。
南廷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它,否则它就要栽进水里了。
“谢谢。”极乐鸟在他手上停稳,腹部蓬松的羽毛挠得南廷有些手心发痒。
南廷礼貌回道:“不用谢。”
整个房间都陷在诡异的寂静中,只剩下他们两个对话的声音。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强调。”极乐鸟歪了歪头,蓬松的羽毛在空中浮动着,“我和闻缜不一样。他是个骗子,而我会信守我对你的诺言。”
南廷点点头。
它在说自己不会伤害他。
极乐鸟又开口道:“但是——”
“极乐鸟!”一旁的王旭忽然叫道,“现在不是你该闲聊的时间!把那个人杀了,你就自由了,之后想怎样就怎样!”
极乐鸟回过头去。
“你还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人类。”它冷冷道。
王旭忽然涨红了脸:“是、是我把你放出来的!”
极乐鸟没有理会他,又把头扭了回来。
“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怎么会选择和闻缜站在一起。”它继续对南廷说,“你还不了解人类的吗?他们都是虚伪又下作的生物。他们觊觎灵物的纯洁,无时无刻不想分食你的身体,玷污你的灵魂。”
“如果有一天你也变成了我这样,不要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我觉得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南廷小声解释,“他不吃我。”
为了增强说服力,又添了一句:“他做饭挺好吃的。”
极乐鸟:“……”
它“呼啦”一下展开翅膀,从南廷手上飞走了。
王旭见状,神色终于缓和。他也学着南廷伸出手来,接住了翩飞而至的极乐鸟。
可下一秒,他听见极乐鸟用又粗又哑的声音对他说:“我也要先提醒你,人类,以免你诽谤我不守诺言——我只答应替你杀了那个人。”
王旭甚至来不及收回自己的笑容:“嗯……?”
极乐鸟黑色的眼珠盯着他。
它忽然“嘎嘎嘎”地叫了起来,像是在狂笑:“可我没有答应要放过你们中的任何人!!”
没有人看清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们只是先听到了王旭的惨叫声,但没在他身上发现任何异样。直到极乐鸟再次起飞,朝房间另一端的人群扑去,他们才看见王旭忽然间弯下腰去。接着,他的上半身向前倾倒,下半身却向后摔去,血红的两段身体截面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下——他整个人被从中间砍成了两半。
南廷看着地上不断扭动的两段王旭,忍不住走了下神。
他又想起了那条试图捕食自己的鲨鱼。
直到惊叫和惨叫此起彼伏地响起,南廷才被唤回思绪。所有人都在撒腿狂奔,稍微跑慢一点的,就会被极乐鸟迅猛扑中。地上很快就多了不少残肢和仍在动弹挣扎的躯体。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浓郁的程度甚至让南廷出现了幻觉,觉得半空中浮起了一层肉眼可见的血雾。
“进房间!!”
x先生的声音响起,盖过了所有人的叫喊。
其他人如梦初醒一般,看向南廷所在的方向,接着不要命地朝他身旁的那扇门冲去。
“……”
南廷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自己好像……跑不了。
他被装在水箱里,光凭自己是没法控制水箱的行动的。
南廷不由得再一次讨厌起自己这具长不出双腿的躯体来。
尽管极乐鸟反复强调自己不会伤害他,但南廷并不信任它。尤其是知道它极度憎恨闻缜之后,他觉得作为“帮凶”的自己,并不能得到它的“赦免”。
越来越多的人挤进了南廷身旁的房间,就连受伤倒地、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傅诚也被一只手用力拽起,甩包裹似的甩进了房间里。南廷抬眼,发现那只手的主人居然是戴着面具的x先生,不由得感到几分惊诧。
x先生救了傅诚?
为什么?
惊诧之余又想起,这下跑不了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房间的另一端已经没有了活人,极乐鸟在某一只不知道属于谁的小腿上停了一会,抖了抖沾血的羽翼,又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再次朝还没来得及躲进房间的人扑了过来。
房间里的人顿时激动起来。
“关门!”
“快把门关上!!”
有人开始推那两扇沉重的门,但被房间外的人死死地抵住了。又有人破口大骂“操你妈的快把门打开”“你们想活老子也想活”,混杂着哭声和尖叫,一股脑的灌进南廷的耳中。
南廷觉得自己有点耳鸣了。
他一下沉回水里,顿时这些属于人类的吵闹声就小了不少。他们的声音在水中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富有频率的“嗡嗡”声,听得他……居然有点犯困。
南廷忍不住合了合眼。
但紧接着,水箱忽然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
南廷的困意一瞬散尽。
他猛然睁眼,惊讶地发现,一双手正贴在他眼前的玻璃上。
南廷视线继续上移,看见那双手的主人站在他的面前。
他与他的同族隔着玻璃与海水对视着。眼泪从游珠那双乌黑的眼瞳里落了下来。
极乐鸟正朝两人所在的方向飞扑过来。他们的背后是拥挤的人群和被完全堵死、即将合拢的两扇门。
游珠颤抖着闭上了眼。
“我走不了了……”南廷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无声地对自己说。
他还说,对不起。
游珠双手撑在水箱上,朝着门的方向用力一推。
水箱下装着轮子,在推力的作用下开始朝着门的方向滚动,撞翻了不少试图在最后关头挤进房间的人,带着南廷撞进了门后的房间。
下一秒,门在他的面前轰然合拢。
门的那头,粗哑刺耳的鸟鸣声中,人类无法发出的极度可怖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南廷从水里浮了出来。
他茫然地睁着眼,注视着门缝水箱下的门缝。
血从那里一点一点地漫进了房间。
红得刺眼。
南廷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地扎了一下。
然后他的心脏像被吹胀的气球一般,“嘭”地炸开,又在巨响后的无声里,慢慢地、慢慢地,萎缩成一团皱巴巴的东西。
这会是可怜吗?
有个声音在心底问他。
477,你在觉得他可怜吗?
他之前阻拦我逃走,因为恐惧自己的死亡。如果不是他,我早就从这里离开了。南廷想要反驳。
——可他现在又救了你,在自己的死亡面前。
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才选择最后帮我一把。而且我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助。
——可他也救了你。
那是赎罪。
他强硬的、近乎冷漠地想。
——所以你觉得他可怜吗?
……
他忽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这是你的同情心吗?
那个声音诘问道。
南廷沉默了。
他眨了眨眼,又从那摊血红上移开视线,对自己说,你只是短暂地被这份情绪击中了。
仅此而已。
极乐鸟的屠杀只持续了半分钟。半分钟后,门那边的叫声开始逐渐变得微弱,最终归于死亡的平静。
门这边的所有人都脸色惨白,面面相觑。
又过了一分钟,才有人哆嗦着开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房间里有两扇门,一扇通往有极乐鸟在的房间,另一扇则通往有逃生艇的舱门。
“去坐逃生艇?”
“不行。”x先生开口道,冷静下来后,他说话的声音又被他刻意地压着,“现在不能出去。你不知道那只鸟离开大厅后会去什么地方,如果遇到它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现在怎么办?”
“要不然……要不然……”
“那条人鱼还在这里!”
一个声音突兀道。
顿时,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了南廷。
过了一会,又有人开口:“他是那只鸟的帮凶!”
“我们得把他从这里丢出去……”
“要不然把他杀了吧?”
“可是……”
“我觉得先弄死他比较好,万一……”
劫后余生的人们忽然间七嘴八舌地开始讲话。南廷愣愣地看着他们。
“都安静!”x先生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富有威慑,房间里的所有人一下闭了嘴,“许巍明,你先去把那扇门关上。”
x先生指着房间里的另一扇门。
已经恢复过来的许巍明点了点头,走过去,拉住门把手,开始关门。
两扇门眼看着就要完全合拢,许巍明的动作忽地一停。
他短促地“啊”了一声,从门前一下退开了。
所有人也跟着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x先生问。
许巍明忽然结巴了似的,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那……”
南廷回过头去。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双手从外面推开了门。
手的主人脱下已经被海水打湿的外衣,随意地挂在门把手上,反手关上了门,然后稍微理了理头发,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来。
看清来人的面孔后,许先生倒吸一口冷气。
他失控地叫出了声:“闻缜?!”
“闻……”
“闻缜!!”
这个名字里就像藏着一枚炸弹,房间里的所有人齐刷刷地朝后退去,除了坐在地上的傅诚。
傅诚反而抬起头来。他的眼中像是烧着一团火:“……果然是你。”
闻缜站在门口没动,一句话也没听见似的。他对看向自己的所有人都视若无睹,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房间那头的水箱里。
看清浮在水中的人鱼后,冰冷的神情一下变得柔和,目光顿时也有了焦点。
“南廷?”他从房间那头快步走了过来,“你没事吧。”
房间里的其他人吓得纷纷后退,唯恐对他避之不及。
南廷却从水箱里探出身来,犹豫了一下,然后顺着闻缜的动作,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就像他们刚见面时那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忽然很想,然后就做了。
闻缜似乎也愣了愣。
“怎么了?”他轻轻拍了拍他,手心里的温度比水温高出不少,温热着覆在南廷的背上,“你好像有点不开心。”
过了一会,南廷才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没有不开心。”他说,声音很小。
一边说,一边又很快地松开了对方,努力把方才的动作拗成一个简单的问候。
——他的理智又回到了脑海中,提醒说你好像不应该这么做。
情绪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理智对他说。它会在不知不觉中操控你的心。
你一不小心,就被那点零星的悲哀控制住了。
闻缜却错误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问:“你在生我的气吗?因为我来晚了?”
南廷连忙说:“不是的。”
“可是你不看着我。”
南廷只得抬起眼来。
“对不起。”他小声说。
“对不起?”
南廷心虚,声音更小了:“是我没有按时回去……”
闻缜罕见地沉默了,接着,笑出了声。
他伸出手来,调整了一下南廷脖子上的饰带,又把南廷的手抓过来,仔细地查看上面的伤口,然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变出一颗被绿色塑料纸包装着的东西,放进南廷的手心。
一颗糖。
上面还有“苹果味”的字样。
“我给你带了糖,”闻缜几乎是柔声说道,“别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