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逞
来到岛上的第二天,南廷的尾巴开始有了愈合的迹象。
同时他也习惯了自己的新名字。闻缜早上一叫他,他就从水底游了上来。
但南廷并没有像昨天一样靠在水箱边沿上,而是离得稍远了一些,小心地看着站在水箱旁边的闻缜。
闻缜大概是刚醒不久,穿着深蓝色的睡衣,头发也乱糟糟的,眯着眼,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放松。
放松到南廷几乎有一点错乱。
241说得很对,闻缜本人和资料里的他差别很大。
但他没想过是这方面的差别。
出于多年的耳濡目染,他不太想用某个词语形容这个男人。但南廷实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思想。
他甚至觉得这个人表现得很温和,或者温柔。
他大概没怎么把我当回事。南廷想。
这很正常。一条小人鱼又能干出多大的坏事呢。
闻缜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他只是注意到南廷离他离得很远,语气不太确定地又叫了一声:“南廷?”
南廷没动,依旧和他保持着五十厘米的距离。
“过来一点,让我看看你的尾巴。”闻缜揉了下眼睛,赶去困意,语气稀松平常,“如果发炎就必须要吃药了,或者去医院里打针。我不太会找人鱼的血管……”
南廷还是没动。
闻缜:“……怎么了?”
他朝水箱里伸出手来,似乎想抓住南廷的肩膀。南廷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向后躲去。
接着,闻缜动作僵住,一下将手收了回去——
他的右臂上赫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闻缜顿时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管受伤的地方,而是看向了罪魁祸首:水箱边缘破开了一处,锋利的玻璃暴露在空气中,由于颜色是透明的,很难被察觉。
南廷停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得逞了。
昨天一夜,整整十个小时,南廷几乎没有合过眼。尽管潜入这个家的过程异常顺利,但陌生的环境还是让他本能地保持着最高警惕。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南廷干脆开始思考自己的任务。
他其实有一份任务计划,但那些纸上面都是白的。
因为池说任何计划好的东西都不自然。只要你长时间地思考它,它就会在你的脑海中形成一个固有印象,改变你的某些选择、用词,甚至细微的表情。你的对手是一个对心理与语言极度敏锐的人,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成为你暴露身份的导火索。
任务计划是空白的,南廷只好临时思考自己应当怎么办。
最首要的目标,就是找到这个人的弱点。
其实他也并非无从下手。基地毕竟对闻缜研究了十年时间,就南廷自己而言,他读过上千万字和这个人有关的资料。
临行前,241曾对他说,基地花了十年时间,却连闻缜的能力都没弄清楚。
所以要想找到闻缜的弱点,首先,他需要独自完成基地十年来都没能完成的任务:弄清楚闻缜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根据基地的报告,324年前,由于未知因素的影响,人类中第一次诞生了能力者。那一年也被称作新纪年元年。
之后的数百年间,被记录的能力者越来越多。
世界秩序也随之受到了极大破坏。问题的关键不在能力本身,而是——并非每个人都能拥有能力。
人类内部出现了巨大的、不可逆转的分化,花费数万年建立起的文明一瞬崩塌。
一切又回到了弱肉强食的时代,得到了能力的一部分人仿佛失去了人性,变成了残暴无度的兽类,而没有能力的普通人只能任他们宰割。
人类花去了数百年才针对这个充满能力的世界建立好了新的社会制度。新纪元324年,普通人已不再害怕能力者,能力者的行为也将受到法律的约束。没有人会再因为一点小事而砍掉邻居的头。
但新世界也并不完美。
尽管多年以来,作为世界的管理者之一,基地和池都在尽心尽力地维护和平,但他们期望中的美好世界始终没有出现过。
新纪元324年,世界上依然存在罪犯,非法交易者、偷渡客、地下武器制造商、甚至反对基地统治的反叛军联盟……但他们对基地造成的威胁,都不及南廷面前这个男人大。
在能力出现之后,人类的基因被按等级重新划分为a、b、c、d四等,占比分别为1、23、45、31。
在这四档划分里,只有a、b等级的人类才拥有异能。且a、b等级内部还有更细致的等级划分。基因评级越高,拥有的异能越强大。
闻缜的基因评级是最高等。用池的话来说,他拥有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能力。
但那个能力的具体效果是什么,没人说得清楚。
他们只知道,十年来,没人能抓得住他。
可眼下,这样的一个人就站在南廷的面前,只要伸手就能碰到。
昨天南廷还搂过他的脖子。人类最脆弱的咽喉。轻轻一划就能割开。
南廷垂下视线。
“你流血了。”他小声说。
“我流血了。”闻缜轻声重复他的话,却看也没看自己的那只手一眼。
他盯着南廷,语气里透出一丝古怪:“所以你还要躲着我吗?”
南廷:“……”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朝边沿游了过去。
闻缜却说:“别过来。”
他转身离开,丢下南廷一个人在水箱里。
南廷觉得他可能是生气了。
然而,过了一会,闻缜又从书房里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卷胶带。
他用胶带将水箱的破口处来回缠了几圈,说:“离远点,别划着自己了。”
闻缜把锋利的玻璃仔仔细细地裹好,然后将胶带丢在了一旁。他依然没有处理伤口的意思,血已经在袖子上留下了一大片深色的印渍。
他看着已经游到近处的南廷:“你刚刚怎么了?”
南廷:“你的手……”
他紧紧地盯着闻缜的那只手。
基地里有一份来历不明的报告。报告里说,闻缜的能力很可能与极其强大的愈合效果有关。
这意味着就算他们抓住了他,也很难杀死他。
更何况,大多数时间里,他们甚至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伤口。
起初,除了池,基地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把这份报告当回事,因为闻缜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自己的能力。
直到半年前的一次行动。
那次行动里,向来缜密的这个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犯了个极其简单的错误。他们抓住了这一点,击伤了他,然后将他的整只左手砍了下来。
闻缜却想办法甩开了他们,躲进了一座建筑物。
过了十分钟,他从建筑物的另一端走了出来,微笑着,用他完好无损的左手向追捕他的人打了个招呼。
那也是他们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行动。
不过至此,基地依旧不确定这是他自己的能力,还是别的东西带来的效果。
但他们认为这与闻缜的底牌密切相关,南廷的行动时间也得以最终确定了下来。
南廷想了一晚上怎样才能让闻缜受伤,然后观察他的愈合能力。
如果要他亲自动手,那会非常简单。
作为一条人鱼,南廷也是拥有异能的生物。
他的外表极具欺骗性,体型比同龄的人鱼小上一圈,皮肤和其他深海动物一样白,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无害的气息。
但很少有人知道,刚到基地的时候,他得到的评价是“极度危险”和“极具进攻性”。
南廷的能力能够让他在闻缜身上留下一道整齐的切口,就像那条试图追捕他的鲨鱼一样。
并且,由他的能力造成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这正是基地确认了闻缜的大致能力后、决定派他执行这次任务的原因。
他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杀死这个人。
但南廷现在还不能动手。
他还没能确认闻缜的能力效果,不敢保证自己的能力对他是否有效。同时,闻缜这个人极度敏锐,他不可能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仅仅为了试探就亲自动手。
他只有一次机会。
必须一击得手,不留任何后患。
南廷想了一夜都没有想到能让闻缜自己受伤的办法,刚才迷迷糊糊浮上水面时,忽然看见水箱破碎的边缘,心里就冒出了这么一个不着边际的想法:能不能让他伸手过来,在上面划一下。
还没想好具体说辞,他只是在原地停了一会,对方就自己把手伸过来了。
南廷注视着那只受伤的手。它还在流血。
他忽然想到,假如它一直这样流下去,自己的任务是不是就能完成了。
南廷心里莫名泛起一点得意来。
241还说他不能胜任任务。但就让闻缜受伤这一点而言,基地里一些人十年都没办到的事,他轻而易举地就办到了。
闻缜被他的目光吸引,终于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端详了一下它,然后问:“你是很害怕我吗?还是因为什么生气了?”
“……”南廷回过神来,再度说道,“你的手受伤了。”
“我知道。”
南廷顺着他的话:“那你包扎一下。”
谁料闻缜说:“好。”
他又离开了,回来的时候正动作熟练地单手朝伤口上缠着绷带。
南廷:“…………”
他怎么真去给自己包扎了?
闻缜没有给他窥探能力的机会。也许是出于谨慎,也许是他觉得这点小伤不至于动用能力。
南廷顿时倍感挫败。
“南廷,”闻缜低头缠着最后一圈绷带,叫他,“你是不是看到了这个?”
他用受伤的那只手指了指墙上的一张剪报。
南廷一愣。
昨天他确实看见了这张剪报,但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那张剪报上是一张闻缜的黑白照片,配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最上面是黑色加粗的大字“极度危险”“内部通缉”。
一份闻缜的通缉报道。
南廷干脆点头,给自己刚才的行为找了个借口。
闻缜看着他:“所以你就因为这个……一晚上没睡?”
南廷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闻缜:“黑眼圈都出来了。”
南廷立刻伸手摸了一下。
人鱼也会长黑眼圈?他记得自己从来没有长过。
闻缜在一旁笑了起来。
“我骗你的。”他把剩余的绷带揣进睡衣口袋里,边笑边说,“你怎么这么好骗?”
南廷:“……”
“我以为怎么了,一早上起来就在生气。结果是因为这张纸。”
南廷:“…………”
“你还真因为这个一晚没睡?”
南廷忍无可忍:“我没有!”
“我的错。”闻缜笑道,没听见似的,走过去把那张剪报撕了,“贴着玩的,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是虚荣心作祟。”
“如果你好奇我是谁,我可以慢慢告诉你。不过我们还是先吃早饭吧。”
闻缜的表情像是终于解决了某个心头大患一般。他一边说,一边走向开放式的厨房,打开冰箱,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三文鱼。绑了绷带的手不能沾水,他有些费力地用左手清理食材。
香煎三文鱼的香味很快弥漫在整座房子里。
“……”
南廷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说不出话来。
他试图说服自己,闻缜既然一个人住在岛上,会做饭也不算特别奇怪。
直到半小时后,闻缜端着装满了三个餐盘的食物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南廷终于放弃了内心的抵抗。
闻缜见他表情纠结:“还在想那张纸?”
“没有。”
“那在想什么?”
南廷实话实说:“饿了。”
虽然执行任务的时候不该想这方面的事,可……他的任务目标做的饭,闻起来真的好香。
闻缜从盘子里叉起一块三文鱼,用受伤的那只手递了过来:“尝尝?”
南廷看着他的手。白色的绷带一圈一圈地绑在皮肤上,一小块红色从上面洇了出来,有些扎眼。
他心里的得意忽然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