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除了胜利公社和隔壁的五星公社,罕山镇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红旗垦屯。垦屯农场就在红星河右岸,一大圈子山毛榉和白桦树围着的谷地里。
不管是谁,只要是生活在红星河左岸的两个公社里的人,提起红旗农场,那都是羡慕得两只眼睛泛红光。说来也奇怪,都喝一条河的水,红旗农场富得往河里淌油,两个公社瘦巴巴的似逃荒路上的饥民。
但凡两个公社里的妇女聚在一起拉呱,嘴里都会念叨一句话:右岸的肥地生银瓜,河对岸的闺女把头绳扎,只盼撑船的老汉你快点划,天不见亮就要吃到白面疙瘩。
这段俚语说的很直白,包括胜利公社在内的左岸一干村民们,站在河对岸望两眼,都馋红旗垦屯的好生活。
这也包括趴在厨房门缝眼巴巴望着隔壁饭厅的赵小荔知青。
小姑娘叹了口气说:“都说红旗农场出来的人不一样,以前她们说的煞有介事,我还呲她们一嘴,今天脸真疼。”
“我要早生两年该多好啊。”赵小荔掰着指头算起来,“农场五年前就不往里添人了,我早生两年……”
小姑娘越说越沮丧,“生不逢时,天妒我才,我要是早生五年,那必定到三营去,说不定现在里面这些吃饭的人里头,江霰正给我夹菜呢。”
余年拿起锅铲揭了锅底的锅巴翻进搪瓷盆里,看了眼延伸到饭厅的一行黄泥脚印,笑着用手语同赵小荔说:“你就是早生六年,就你这张馋嘴,进了垦屯农场还不得经常被逮去进行思想涤荡,争取重新做回阶级姐妹?”
赵小荔脑袋疼,端着锅底最后一点东西进了饭厅,黄灿灿的玉米碴子锅巴实在太香了,她忍不住挑了一块最脆的,快速包进嘴里。
“你们看,就是她。”锅巴吞进去一半,赵小荔被饭厅里面出来的人堵住。打头的那位,腰杆子上还围着块化肥袋子缝的围裙。
赵小荔嘴里的锅巴掉在地上。
丁玉香指着赵小荔鼻子,唾沫星子喷过去,“书记你们看呐,咱们公社的知青不仅背着大家伙偷派饭,胆子大到架着盆吃,刚才我老婆子说你还不信,现在就抓现行了吧?”
“我没有,就是……”赵小荔抱着搪瓷盆越说越没底气,丁玉香逮着机会继续上纲上线,赵小荔吓傻了,见对面的人里头有妇女主任江尚雪,赶紧向她求助。
没想到平时对待知青和风细雨的江尚雪听赵小荔说完,脸色更阴沉了,“赵知青,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在知青点你喜欢搞东搞西改善饮食我不多说,年轻人血气方刚馋一嘴细粮高蛋白的也正常,今天居然跑到公灶上来偷吃,在这么多下乡干部们面前,不嫌丢人啊?”
赵小荔吓哭了,“对不起,江姨,我错了……”
丁玉香抢在江尚雪前面说:“现在知道错了有什么用?已经丢了俺们屯的脸,丢了整个罕山镇知青们的脸,你就是一颗老鼠屎,害了喷香的一锅子饭。”
赵小荔一听给知青们丢脸了,顿时感觉兹事体大,委屈归委屈,丁玉香的嘴巴也实在臭的像马粪。
“丁玉香,你说我是老鼠屎,那你就是为老不尊,挟私报复,专门给我们知青找茬的耗子精”
丁玉香遭此大骂,蹭地跳起来,大耳刮子使了大劲儿往赵小荔脸上飞,“你个憨娃,看我老太婆今天不打得你满嘴找大牙。”
赵小荔讥诮一笑,也不躲避,迎着丁玉香那道巴掌。
现场所有人都没注意到赵小荔后面多了只手,那只手等着丁玉香胳膊落下,擒鸡崽子似的向旁边反扭,丁玉香惨叫两声,向死死扭住她手腕的人求饶。
“余知青,老太婆我眼拙,不知道你是练家子,求……求求你放开我,再扭两下,我的骨头要断了。”
众人这才看清赵小荔背后的女孩,灰蓝色棉袄,黑色棉裤,身高比赵小荔高足足一个脑袋,是年轻娃的那种瘦弱单薄感。但眼神和大多数女知青不太一样,多了坚毅,冷傲,甚至一丝丝狠辣。
众人见赵小荔和那位女知青用手语交流,个别下乡女干部脸上出现惋惜、同情的微表情起伏。
江尚雪曾在窖井那里亲眼目睹余年如何替自己洗清诬陷的经过,对余年刚才的过激反应有了她的判断。
赵小荔说的没错,丁玉香的口碑支书不晓得,她经常混在媳妇堆里面的人可太清楚了。
“赵知青,我刚又看了一遍干事挂出去的小黑板,做派饭可没你的名字啊。你跟主任讲实话,把今天这档子事的前前后后当着大家的面讲一遍。”
赵小荔便将她和余年来到公社厨房后和丁玉香发生的龃龉一五一十告诉在场的下乡干部。
丁玉香气得抓狂,“添油加醋,小小年纪就会撒谎颠倒黑白,明明是你们俩个将我老太婆赶走,还连带我一撮箕山芋蛋和半口袋玉米碴子都丢到大马路上。”
赵小荔反唇相讥道:“那是各位领导没亲眼听丁玉香是怎么辱骂我们知青的,另外,她带来的山芋蛋完全是糊弄下乡干部们的,个头每个都没拇指大,还有那玉米碴子,不仅发霉,口袋底下还藏着一些老鼠扒拉进去的棉絮、花生壳,隔几里地外都能闻见臭味。”
丁玉香跳脚起来,“你胡说,我山芋是只有拇指蛋大,但玉米碴子绝对没有发霉,倒是你们两个带了一大帮子男知青进厨房,他们一个个吃的肚儿圆出来。”
丁玉香得逞似乎的笑了笑,指着厨房门口,“各位领导若是信我老太婆,现在我就带你们过去看看,看这两个女知青是不是背着全体社员同志们的辛劳,偷偷摸摸开小灶,铺张浪费公社资源。”
赵小荔挡住丁玉香,“各位领导听听,丁玉香做派饭偷工减料被我们识破,现在反咬我们知青一口,我们知青粮食出了,活儿干了,反倒落下不是。我们……”
李支书听了半天,很是恼火,“都别吵吵了,脸都没了还在闹?”
他看了眼余年,下掉嘴里的旱烟杆子,“你讲不出话,我看比她们两个都可靠,你给大家带路,我今天倒要好好断断做派饭这件事,免得下乡干部们从俺们这里散了,回去戳我们的脊梁骨骂我亏待知青,搞区别对待。”
余年带队,一干人进了隔壁的公社厨房。
江尚雪打量光洁一新的厨房,频频点头,“看来,你们两个知青不但手脚麻利给大家伙烧了一桌子菜,厨房重地也拾掇得比以往做派饭的老乡搞的漂亮。”
丁玉香不服气,“江主任,要是换我来做,我比她们还利索。”
江尚雪听了一耳朵不言传丁玉香,丁玉香没趣趣地跟到灶台,她不等支书示下,抢到两口大锅那里,哗啦一下揭开锅盖。
“支书,主任,各位下乡干部,你们擦亮眼睛看,这就是余知青和赵小荔两人伙同男知青们藏下的好饭食,你们在饭厅吃糠咽菜,他们却在这里吃得满嘴流油,浪费公社社员同志们辛劳打下的粮食,他们简直太可恶了,不仅要受批评,还要去林场改造,改造个十天半月才能消解其他社员心里面的不平!”
公社厨房顿时安静如鸡。
丁玉香表情特别滑稽,她那副革命脸往锅口移了三寸,紫涨得比刚摘下来的茄子还要难看。
“这位老乡,你怕是看岔了吧,说黑不黑,说玉米碴子又不像,中间还粘着菜叶,看着没食欲啊。”
“两位知青给我们吃的是白面馒头,手艺是真好,暄腾软和,我到现在还回味呢”
“支书,主任,这位老婶子的话也不能偏信啊。我可吃过这东西,俺们那里叫蒿子糍粑,做法粗野,亏得知青们吃得下去,那滋味我就是吃一簸箕晒干的红薯杆子,也不要吃那一口。”
“两位知青将细粮食做给我们吃,就这还有人编排她们开小灶,闻着伤心,听者流泪啊。俺家闺女也这般大,到现在都不会做饭,更别说给咱们十几个大人整这么多花样。”
“做人要实诚,我看两位知青就很实诚能干,我为胜利公社有这样的知青感到高兴,也感到骄傲啊。”
……
下乡干部们议论纷纷,丁玉香脸上挂不住,摸到灶台后面的门框想借机开溜,被余年抓了个正着。
余年用手语,赵小荔翻译,“我小年姐说了,丁玉香必须向我们知青道歉!”
丁玉香一张老脸要跨到地心,她抬头触碰到余年射向她的眼神,先前还挺着的肩膀瞬间萎顿,只不过嘴巴还是铁焊的,半个字不松,“李支书,江主任,各位下乡领导,我都一把岁数了,哪能跟她们道歉……”
余年轻呵,上前一步,拉住丁玉香胳膊,用手语向众人道:“错了就要认,道理在谁手中,谁腰杆子就直,啥也不惧。”
经赵小荔翻译,一干领导纷纷点头,心说这个姑娘平平无奇,虽然口不能言语,但道理懂得一大堆,可见肚子里有墨水,而且能活学活用,比那些‘五好知青’不知道强到哪里去。
李支书经人提醒,和身边戴眼镜的下乡干部耳语了两句,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事情都弄清楚了,老婶子你就给余知青还有赵知青道个歉,她们也不容易,尤其是余知青,这顿饭菜是她掌勺的吧,烧的好,既符合标准,也别有创意,我们都很满意。”
老支书话锋一转说:“老婶子也是村里精干的老人,也得亏你这次没做成派饭,这要是被哪个捅出去你偷工减料,给下乡干部烧发霉的玉米碴子饭,坏你名声是小事,万一食物中毒后果可就严重多了。”
丁玉香听了,捂住老脸嚎哭了两嗓子,众目睽睽之下,向余年的方向躬下身子,“老太婆我对不住你们,我……我顶着这张脸以后咋在村里行走。”
丁玉香说完,夺门逃走,赵小荔没憋住,笑得特别开心。
支书带着下乡领导们走后,江尚雪单独将余年叫到旁边,训话道:“以前见你懵懵懂懂,在知青里面不出挑,不惹事,干活也中不溜,怎么现在反倒变了个人似的。”
她替余年掸掉肩膀上的灰又说:“我看你是有主意的,比她们都稳当扛事。不过,江姨也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提点你一下,不管以后在哪儿,拔尖是一方面,做事也要讲究方法,今天的事,你们也不是全对,书记已经给知青们全了脸面,回去给我安分点。”
余年点点头,江尚雪转头看了眼锅里的糍粑,眼睛贼亮道:“你去哪里寻的野蒿子?”
余年指了指门外,赵小荔屁颠颠跑过来解释,“我小年姐在跑马梁的溪边采的,近的很。”
江尚雪勾了勾唇说:“江霰那小子嘴巴挑的很,待会儿给我留两张打包。”
“好的,姜主任”赵小荔又屁颠颠跑回灶台找搪瓷盘子装,装好又嫌弃盆子掉了瓷不美观,愁得什么似的站在案板前面。
余年将赵小荔挑剩下的糍粑拿袋子装好,拍了拍愁煞人的小赵,用手语和她话别,“糍粑凉了玉米碴子满口窜,灶台我都拾掇得差不多了,就先走了。”
赵小荔脑袋想着别的,等余年拎着东西往门口走,火速盖好盖子跟了过去。
“江主任要我们打包糍粑给她,你不进去啊。”两人出了厨房小院,赵小荔瞟了眼对面一溜窑孔中间敞着门的房间道。
余年笑了笑,打趣的手语回应,“你去见情郎,我瞎凑什么热闹。”
赵小荔羞得脸蛋通红,抱着搪瓷盆子走开。
走到村口两棵大槐树那里,余年发现几个年轻人架着梯子,手里拎着石灰水桶往土坯墙上刷大字。
人来人往的屯子主干道,很快就聚集了瞧热闹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