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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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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海市的车票;

    ——不方便报案的身份;

    ——故意去那边打牌希望尸体被发现。

    的确很接近了,年轻人想。

    回到真实的七天前。

    那天深夜,他的确准备踏上一班离开海市的大巴。

    他孤身走过了无人烟的荒地芦花园,却倒霉地邂逅了一具尸体。

    走出荒地还看到了一个监控镜头。

    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有两种选择:

    1报案,然后因为解释不了为什么半夜出现在那片荒山野岭,本来就有问题的身份被查个底朝天。

    2直接不管走人,然后监控里拍到的脸一炮而红,成为凶杀案的重要目击者或嫌疑犯。

    他选择了第三种。

    在附近的工地上找了一份工作。

    伪装成某一类人,并且融入他们,是心理系顾教授最擅长的。

    年轻人……本应死去的顾临奚,只做了一件最简单不起眼的小事。

    他带着工友去那块地玩牌。

    连月小雨,那尸体本来就埋的浅,应该很快会露出马脚。

    果不其然,尸体顺利在暴雨前被发现了。

    报案人是天天去荒地打牌赌钱的工人——合情合理。

    他混在一堆工人里一起被监控拍到——毫不引人注目。

    唯一的小插曲是:方恒安注意到了他是第一个出现在监控里的人。所以,他坐在了这儿。

    可惜,方警官,你差一点就接近真相了。顾临奚漫不经心地想。

    ——至此为止,杀人的嫌疑,引导警察发现尸体的疑点,身份和人设的疑点,全部排除。

    他等着方恒安出去,然后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应该就会被释放,他就可以离开这个城市,去做原本要做的事。

    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有过一点师生的缘分,但这缘分就好像池里的一尾鱼,顺着水波偶尔漾起一次,很快归于平静。

    鱼儿不会再路过同一汪湖水。这次戏剧性的相逢原本该是他们这点缘分的终点。

    方恒安的手还握在门把手上。

    这个工人,他的名字听起来和那个人很像。这个被强行按耐的念头又钻了出来。

    方恒安其实很不喜欢任何能让他联想起顾教授的东西。

    更何况,这个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嫌疑人,刚才甚至还认了赌博的行径。

    和人前完美到不真实的顾教授看起来八杆子都打不着。

    但是那林熹刚才瞬间的神情,让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场酒会。

    那应该是一场学术论坛的晚宴。他作为顾教授的学生一起出席。

    那天上午就是秦澜提到的新生讲话。如果说上午的顾教授看起来还是个书卷气浓甚至有些清高但又很有点感染力的老师。晚宴上的顾临奚就像一个琉璃雕作,连眼神里偶尔会泛着炽热的活气都没了。

    方恒安记得,那天晚上有几个人一直端着酒杯围着顾临奚,他们也是这次酒会的赞助人。

    在顾临奚死后,他查到了这几个人当时和顾父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旦接受了阴谋的可能,就会觉得所有巧合都有迹可循。

    而那时的方恒安什么也不会知道,他从少年时就是个一根筋的傻子,听了一天的讲座,脑海里只留下了一个顾教授的眼神。

    有人会说,人的眼睛是会讲故事的,恐惧,快乐,兴奋,痛苦,即使隐藏地再好,在突然被问题刺激做出反应时总会有一瞬间的真实。

    但是顾临奚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永远是乌黑的一团。

    那瞬间,方恒安就明白了,他在这里,正式也好,非正式也好,冷漠也好,亲切也好,都只是按自己的角色应个景。

    这是精致剧本里一位并不敬业演员的眼神。

    这眼神方恒安只在两个人那里见过。一个是顾教授,一个是眼前的人。

    他的手慢慢从门把手上松开了。

    方恒安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其实非常理性,重视证据,这是刑警必备的特质。

    然而同时,他非常信奉直觉,而且有点执拗。

    方恒安忽然停下脚步,他低声和秦澜说了些什么,秦澜看起来有点惊讶,但还是立刻出去了。

    方恒安扬起外套盖住监控:“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不是作为审讯。”

    哦,不愧是我的得意门生。顾临奚想,又是一次套话的新手段吗?

    大部分被审判者处于焦虑不安的弱势地位,他们会下意识地向强势方——警察寻求依靠和安慰。

    这时候,如果有警察表现出“我和你是一方的”,被审判者的心里很容易沦陷。

    比如,遮掉最显眼的那个摄像头就是其中一个简单的让被审判者受宠若惊的方式……尽管审讯室往往不止一个监控。

    “我想问……”方恒安说:“你觉得如果有人希望警察在暴雨前发现尸体,却不报案,假设你是那个人,会是什么目的?”

    顾临奚愣住了。

    他感到有些意外。因为这竟然是一个没有任何陷阱的问题。

    方恒安看着他的眼镜,补充道:“你不用强调你不是那个人,只是从旁观者角度给出建议,…当市民义务协助警方也可以,或当和我单独交流也可以。”

    两人隔着一张审判桌四目相对。顾临奚恍惚了一瞬,因为刚才方恒安问问题的神态,竟然有点像他的学生时代。

    仿佛他不是弱势的被审讯者,而依然是方恒安的导师,顾教授。

    顾临奚很清楚,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漂亮的从逻辑和证据链上洗清了自己所有的疑点,之后所有的怀疑都只是空谈而已。

    负责的警察永远不能因为“怀疑”“像不像”这种模棱两可的词给人盖棺定论。

    这点来说,他相信方恒安。

    所以表演到现在也该落幕了。

    可能是天晚了,他演了这么久,也有些意兴阑珊。也可能是刚才方恒安的眼神,让他恍惚间,竟捡回了点为人师表的责任感。

    顾临奚向后仰了仰,靠在冰凉铁椅的椅背上,黄晕的灯光细碎的落在他漆黑的瞳孔里。

    “那可能是因为这个人不能直接报案,但是又不想暴雨后所有痕迹消失,尸体腐烂,真相永远不见天日吧。”

    他顿了顿,可能还是不想好好说人话,于是又补了句:“也可能就是边缘型人格,想给破案增添些难度和趣味。”

    方恒安看着他,明明不能证明这个人是站在警方这边的,甚至不能证明他和凶杀毫无关系。

    但是他在情感上已经信任了这个林熹所说的话。

    可能是因为多年前曾听到过类似的话。

    “永远怀疑人性,永远相信人性。”或许是面对台下成千上万年轻的真诚的灵魂,即使是顾教授,也终于好好的说了句人话。

    “你们以后有无限可能,我只想祝福你们永远相信……”

    当年的顾教授推了推鼻梁上那架精致冰冷的眼镜,眉眼间却流露出真实的赤诚:“请相信……心理学家洞察人心不是为了玩弄或者实验,而是为了解答、剖析,从而彻底治愈恶。这是一门能为人带来真实和真相的学科。”

    那是顾临奚的初心,是方恒安的初心,也是无数生活在黑暗中、谎言中和自相矛盾中的心理学者、犯罪学家的初心。

    方恒安觉得自己或许是魔怔了,他竟然觉得这个油嘴滑舌的工人,这个年纪轻轻、不修边幅的嫌疑人,该死的像他那位精致到眼镜腿的去世导师。

    顾临奚看着喜怒无常的方警官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审讯室,轻轻“啧”了一声。

    方恒安走到办公室的时候,秦澜正在工位上看今天的笔录。

    秦澜和他打了个招呼,犹犹豫豫地问:“方老师,到底那个车票是怎么回事?”方恒安:“监控并没有拍到那张车票的内容。”

    他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呆住的秦澜:“对,我没有任何那张车票的信息,只是在炸供。”

    郑功插话道:“恒安诈到那份上,正常人是不敢说谎的,所以林熹说的应该就是实话。除非……”

    “除非什么?”秦澜追问。

    “除非……他当时不仅注意到了监控,而且在恒安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应变回忆出了自己在监控下的姿势和动作,结合记忆里监控的角度,确定我们不可能看到车票的内容。”

    “——他要么是无辜的好人,要么是个心理素质极高的天才。但这是现实,不是高智商犯罪电影,放过那个可怜的工人吧。”

    郑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拍了下方恒安:“扒皮兄,我先去吃个晚饭再回来加班啊。”

    办公室里只剩下秦澜和方恒安。

    “你也去吃饭吧。”方恒安说:“早点下班回家,太晚了不安全。别自产自销上了法治新闻给同事增加工作量。”

    秦澜呆呆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前辈,拿不准这算不算又一个玩笑。

    方恒安又想起什么:“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没有。”秦澜一脸迷茫:“没人报案失踪,也没人来认尸。”

    方恒安微一思索:“那你看下芦花园附近近几个月的案卷,对比死者的dna信息。”

    “为什么要看案宗呢?您觉得死者有案底?”

    “嗯,自己有案底和报过案都有可能。”方恒安把一张照片翻给她看:“你只看了致命伤,忽略了死者身上,比如手臂上的抓伤,腿上的撞击伤等旧伤。”

    他说完,到自己的电脑前调近半年的报案卷宗,准备转给秦澜。

    秦澜眼尖,发现有一批是他最近已经调过的。

    她踌躇了一会问:“您最近是不是还在查顾教授的案子?”

    方恒安按鼠标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操作:“怎么了?”

    秦澜最怕他这种淡淡的语气,感觉随时会站起来抬手请她滚出去。

    她连忙摆手道:“没,就是随便问问……因为,我在刚入学的时候,第一个认识的老师就是顾教授。他当时是代表学院做的新生欢迎致辞。”说着声音就一点点小下去。

    方恒安低头把文件整理到一起,在秦澜闭嘴准备安静滚出去的时候,他轻轻说了句:“嗯,然后呢?”

    “啊,就是一开始是惊讶,因为顾教授看起来真的很年轻,很随和。一进礼堂就注意到他了,他正靠在礼堂墙边,在和坐在边上的几个学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笑眯眯的,很温和……我还以为是博士师兄,没想到然后他走上去演讲了。”

    “但是,他开始说话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秦澜挠了挠丸子头:“哎,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很神奇,他说话的声音其实不如其他老师响,但是大家一下子忽然都安静下来了。”

    “接下来,他不管是严肃分享还是开玩笑,情绪和注意力都被他带着跑。大学期间那么多演讲,不知是不是首因效应,我就对那场印象最深。”

    她见方恒安似乎在认真听,胆子大了些,多问了句:“方老师,你是顾教授的学生。对他的感觉是什么?”

    方恒安的注意力已经回到屏幕上,最后一个文档是在后台打开的,他关闭后将其一起归入半年案宗的打包,发送给秦澜。

    秦澜又一次为自己的眼尖惊叹。

    在关掉的一瞬间,她看到那个文档是一个人的事故死亡记录,一闪而过的照片上是一个五官深邃的青年,她只记住了黑沉沉的双眸。

    第一眼,她没认出这是谁。直到看到边上的名字,她才反应过来。

    顾临奚。正是他们谈话的主角,顾教授的名字。

    “他是个不真诚的人。”

    方恒安忽然出声,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秦澜一时没反应过来,惊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他是在回答上一个问题。

    方恒安竟这么评价自己已故的导师。

    ——顾临奚,是个不真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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