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这要死的,话也太多了!
当发现两只胳膊和身体上布满大面积的红丘疹,唐馨儿脑子里呈现出接近于真实的画面——
并列一排的棕色药柜前,一位身穿长衫白棉布蒙住口鼻大夫模样的人,不断开合抽屉,抓取药材,其曝露在外的那双眼睛慈爱而又严厉。他身后站一个同样棉布蒙面的年轻人,年轻人端着药盒问“先生,天花能治愈吗?”。
天花,来势凶猛,夺去无数生命的疫病。在葛洪所著《肘后救卒方》中,天花名为‘恶毒之气’,而民间多称之为‘麻风病’。
感染者皮肤表面会依次出现丘疹、疱疹、脓疱,伴随着恶寒、高热、头痛乏力,体温急剧上升,甚至会出现惊厥和昏迷。
这种恶毒之气扩散迅速,会通过空气传染给周围人畜,患病者死亡率高达三成。
唐馨儿不知道自己怎会懂得医理,却肯定她是患了这种致命的疫病,而面前的男人,绝不能被传染上。
上川少霆虽不通医理,不过‘天花’横行民间早已不是奇闻异事,重患致死,轻度患者可保性命,但会容貌受损,留下丑陋痘痕。
他试图靠近她:“馨儿,别怕,让我看看。”
她拼命躲避他:“不要!你走开,离我远一点,我不想传给你。”
“馨儿,不会的。也许你看错了,我现在去找医生,你待在房间,别怕。”
“上川少霆,要是我死了,你也不能喜欢男人。要是我没死,毁容了,你,你看着办吧……”
这傻子!已迈出房门的上川少霆,懊恼地回过头:“唐馨儿,闭上你的嘴!”
确诊——天花之症。
口鼻未作遮掩的老军医,长须眉抖得前所未有的厉害。
此瘟疫的传播力过于恐怖,没有做好相应的防护前,无论是和病患有过肢体接触,还是同室呼吸,受感染的几率相当之高,且此病至今无有效之药可用。
感染天花的病患必须隔离,直至痊愈,其用过的衣物,触碰过的所有,全部得严格消毒,与病患接触过的人员也要立即施行‘人痘接种术’。即是,取下症状较轻的天花病患皮肤上的痘,晒干磨粉,再让未曾患过天花的人吸入鼻腔。
唐馨儿不想死,这无可置疑。
上川少霆不想让唐馨儿死,这更没什么好质疑的!
他揪住老头的衣领,声音如同来自地狱:“我不想知道她活下来的机会有多少。从这一刻起,医务室全体人员与她同命。”
那老头周身直淌冷汗,即使无良方,也不得不唯唯诺诺地点头,只因这长官的残暴着实比瘟疫更可怕。
天晟饭店这下可热闹了!
一辆辆运载石灰粉的卡车在广场上停下,负责消杀的饭店工作人员与巡逻兵脸上戴着白棉巾,洒水的前面走,撒石灰粉的后面跟,从饭店大门至内广场、餐厅、宴会厅、休闲娱乐设施、各楼层客房,包括隔壁宪兵大楼,通通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二楼的慰问团女眷,三楼的日军军官,四楼的各肤色人种,没人敢再踏出房门半步,吃住都窝在了客房。
胆色略胜的,露台上探头欺身张望,神色不安地议论。相对怕死的,紧闭起了门窗。
总之,天晟饭店人心惶惶!
第一个天花感染者,表面身份为日军宪兵司令部大佐未婚妻,另一身份则是命如蝼蚁的沐城人。
因而,宪兵部某阴毒女蠢蠢欲动,藉端亲王伏见宫明玄下榻饭店,必要驱除瘟疫感染者斩断传播源,以此餍足一己私欲。
然而天不遂人愿,次日,第二个感染者出现——武田一郎。
紧跟着第三个是日军少尉军官,第四个为岗哨亭的罗圈腿。再之后,几个,十几个,二三十个……谁能想到呢?唐馨儿出去一趟,居功至伟!
进出503的人却络绎不绝,医官、警长、庸医、亲王、服务人员,交替着来吸收恶毒之气。
莫天成赶着出了饭店,去爱国组织寻求帮助。
佐藤浩临渴掘井,抱着各类中文医书,研究治疗方案。
伏见宫明玄表示慰问。
张立主动接下了为503号房送餐的苦差,在饭店工友群中获得一致好评,因此,他便也有了更多接近自认为还需要笼络的对象的机会。
上川少霆又在敲门,这是唐馨儿确诊‘天花’的半月以来,每日必经的过程,一日三次,或者无数次。
他手上端一碗还在冒热气儿的中药,隔着门板喊道:“唐馨儿,再不开门,你很清楚我会怎么做。”
房内传出中气十足的女音:“我不喝!喝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不喝。我隔离呢,你别敲了。”这声音咋听也不像病入膏肓的人该有的活气。
唐馨儿两手举着被褥,冒出个脑袋,黑黑的眸子闪着鬼精鬼精的亮光。
等了片晌,门外的人没再出声,她掀开被褥,坐了起来,对着弧形窗外飘洒入内的冬阳,挽起睡衣袖口,查看两只胳膊,又摸了摸脸颊。
疱疹开始变硬,有的已经结痂,依据散乱的记忆中那些医理知识来判断,这是病愈的前兆。
天花,本就是听天由命的疫症。人一旦感染,没特效药可用,除了凭借自身免疫抵御毒血症扩散,就只能等死,再或者,祈求上天眷顾。
还好,天可见怜,有人吉星高照!
这半月时光,唐馨儿从恐惧到接受现实,再到适应煎熬,又到病情好转,上川少霆寸步不离,一直陪伴左右。万幸的是,她没有将这致命率极高的疫病传染给他。
唐馨儿满心欢喜地放下袖口,着手筹备她的小阴谋,先是‘啪啪’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再躺好,拉过被褥,蒙住脑袋。
如果不出意外,房门很快会被踹开。
嘭——倒霉至极的卧房门,又该换新了!
“唐馨儿,起来,喝药。”上川少霆的声音是严厉的,表情是温和的。
但是,床上的人躺得稳稳当当,脑袋四肢捂得密不透风,除了她自个儿,没人知道被褥下的人正在吐着舌头做鬼脸。
“唐馨儿,起来,不准装睡。”他放下碗,揭开被褥。
一张微微红肿的小脸,眸子里蓄满泪水,抿着粉粉的嘴唇,可怜巴巴地望着揭开被褥的人。
这画面……
上川少霆的语气直线下降至轻柔如风:“馨儿,怎么了?为什么哭?”
唐馨儿的心底有个声音:他上当了!你加把劲儿,继续!
她闪闪眸子,一颗水亮亮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伴着软软的哭音:“上川少霆,我可能要死了……”
光这幅模样就够上川少霆揪心了,后面那句话真如在他心上插刀。
极其不易度日如年的半月,一刻不敢懈怠地守在她身边,亲眼看到天花给她带来的折磨,他恨不能以身替之。
这两日,她的病症看似有所缓解,他以为恶毒之气已渐渐消退,对她的生命不再构成威胁,可‘这个死’字好比晴天霹雳。
上川少霆的手伸向淌着泪水的小脸,用指腹拭去泪痕,柔声道:“馨儿,不准胡说。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的。是哪里不舒服?我去找医生来。”
唐馨儿心底的那个声音又起:他心疼了,是时候了,赶紧说出你的目的!
随之,她戏瘾上身,虚弱地叹了口气,抽抽噎噎地说:“上川少霆,我得了天花,要死也是逃不过的。可是,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别再为日本人做事了,你是沐城人,要有良心……还有,我都快死了,你能不能满足我最后的心愿,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附带干咳两声:“咳,咳……”
这要死的,话也太多了!
上川少霆同感。他的心绪很乱,但精明半分不减。
这段时间为了更好照顾于面前的傻子,佐藤浩那堆医书他没少翻。天花轻度患者身上的丘疹变为疱疹,疱疹干缩结痂,再逐步剥落,皆为天花痊愈的先兆。
那截裸露在睡衣之外的手腕,几颗结成厚痂的疱疹,只一眼,真相呼之欲出。
上川少霆看着这个口口声声称自己要死的话痨,面无表情地说:“唐馨儿,既然你都要死了,我做什么都和你没关系。不是吗?”
哇——这,这……这铁石心肠又冷血无情的男人!
唐馨儿气得一个鲤鱼打挺,站被褥上训话:“我说,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吗?还有,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我不是你的未婚妻吗?我死了,你就变成鳏夫了。不是应该伤心难过的吗?”
她气急败坏地吼完,叉腰等人回嘴,等来的却是让她差点吐血而亡的几个字。
“鳏夫?我无所谓。”上川少霆放下药碗,从床沿换到沙发坐下,摆出一副无关痛痒的姿态。
此时此刻,若是有人在三米之内划根火柴,唐馨儿一定当场炸开!
她一波三折回到这破饭店,为的是唤起这块冰的良知,可不是要陪他在此为日本人卖命的。
她做不到,也不允许他卖国求荣。
因为,她喜欢他呀!
所以,她要凭一己之力,导他向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