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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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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二十三年,战争阴影笼罩下的沦陷区——沐城。

    “啊……”

    这一瞬,唐馨儿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爹娘的笑脸,闺阁中的钢琴,星夜下肆无忌惮的大火,慌不择路时遇见的男人……还有,她过去十九年乱七八糟的人生!

    上川少霆纵然奋力扑救,却只抓住唐馨儿发丝上的蝴蝶结,那一抹白色身影坠下时,他的心也紧跟着急速下沉。

    然而,世事难料!

    楼下的歪脖子梧桐树竟意外出手,接住了人。

    “啊哈!我没事……”

    唐馨儿脑袋朝下,倒挂在细臂大小的树枝上,正忙于庆幸,梧桐树‘咔’一声,松了手,她立马砸向了地上一堆干枯的梧桐叶。

    “嗡~”是唐馨儿不省人事前最后听到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一个男人震耳欲聋的吼声:“唐馨儿”

    上川少霆骇然失色,上半身垂悬窗外,手中的蓝色蝴蝶结几乎被他攥成了一缕绒布。

    快速围过来的宪兵刚举起刺刀,暴跳如雷的声音自五楼轰然传下:“混蛋!不准动她,滚开!”

    宪兵及时收住手上的动作,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时针逆向而行,回到十九小时前……】

    月明星稀之夜

    熊熊大火无情吞噬着一间百年药房,橙色浓烟滚滚向上升腾,房梁‘咣、咣’倒塌而下,直到响彻云天的哭嚎声渐渐弱了,一切归于灰烬!

    巷口,商会会长陈伯康与一年轻男子,见证了眼前惨绝人寰的一幕。

    年轻人颤抖着声音:“会长,咱们这样是不是太心狠手辣了?”

    陈伯康狠狠瞪他一眼:“心狠手辣?这人是你杀的?火是我放的?咱们不过是隔山观虎斗而已。这日本人泯灭人性,杀人放火,连警察都不敢管的事儿,你少给我瞎掺和,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年轻人叹息:“哎……唐家老爷和夫人是多好的人啊!总给看不起病的乡亲施医赠药。这日本人咋非要赶尽杀绝嗳?”

    陈伯康抬手,胡乱抹着冷汗淋漓的额头,厉声说:“你这蠢货!唐敬生为前线制药,这日本人能放过他吗?”没等年轻人开口,他又道:“赶紧走!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当咱们什么也没瞧见。”

    话音刚落,陈伯康率先离去。年轻人又望了望灰烬中的残垣断壁,再重重叹口气,匆忙跟上他的脚步。

    天边的月被泛起的乌云遮盖,黑暗渐渐吞没了万物。

    一抹白影跌跌撞撞地沿着青石巷子奔跑前行,她脸上无声的泪水早已决堤。

    “馨儿,答应娘,要活下去……快跑,快……”

    “丫头,拿着玉佩去找你莫叔叔。丫头,活下去……快跑,千万别回头……”

    跑,拼命跑。唐馨儿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娘说,要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希望。

    爹说,他不后悔,唐家世代行医,以救济苍生为己任,依正道而行,无愧于心。

    天就快亮了,雨雾弥漫在天地之间。穿过一条条阴冷的泥泞小巷,无数次跌倒又爬起后,唐馨儿气喘吁吁地停在一幢灰白相砌的洋楼对街。

    对面是‘馨园’,昨日,它是属于唐馨儿的家。此时,一群身着黑色中山装的陌生人守在了正门入口,且个个神情戒备,严阵以待。

    唐馨儿记得父亲再三嘱咐过,不能从正门进去,要想拿到东西,必须伺机而动。但依她的脑袋,很难明白‘伺机而动’几个字的真正含义。

    “可恶!无耻的杀人凶手,不要脸的日本烂人!这里明明是我家,是我家,是我家……”

    唐馨儿捏着拳头小声咆哮,心里愤怒又不甘,牙都快咬碎了,却只敢狠狠瞪着对面的黑衣人,完全无计可施。

    为撒气,她给了自己藏身的梧桐树一脚。梧桐树好似不满,抖落串串雨滴,劈头盖脸淋了她个彻彻底底。

    唐馨儿气得龇牙咧嘴,正想再踹几脚。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放过了这颗落井下石的树,又瞪了对面的人一眼后,低下头,飞舞着短腿儿,拐进了大宅左侧的偏巷。

    围墙外,另一颗梧桐树下,唐馨儿奋力一跃,两手抓住一根表面光滑的树枝,提起脚,蹬着灰褐色树干,使劲儿往上爬。

    这颗朴实敦厚的老梧桐树有别于先前小肚鸡肠那颗,它从唐馨儿十岁那年开始,就一直带她飞越馨园内外,至今九年,从未失手。

    跳下围墙,唐馨儿松了口气,因后院无人看守。她半蹲着身,蹑手蹑脚地从花园一路摸到主楼后门,顺利进到二楼书房。

    本想拿了东西就走人,可推门而入时,书架上的棕木相框撞进了她眼里,那是唯一一张全家人的合影,摄于她十八岁生辰,还是在对父亲死缠烂打的情况下,作为生辰礼物留下的纪念。

    唐馨儿从来不懂,爹为何把她养在深闺,给她自由活动的范围仅仅只有馨园和药房。尤在近年,爹离开馨园就将她带去药房,总说“丫头,没事别到处乱跑,别和陌生人说太多话。”

    直到昨夜,她懂了爹的良苦用心!

    黑衣人闯进药房,爹娘和店里的伙计异口同声:“这姑娘只是来买药的,你们让她走吧”

    那一刻,唐馨儿紧紧咬着唇,因为爹娘噙着泪哀求的眼神,更因为爹严肃凛然的脸。

    在那之前,爹背抵砰砰作响的药房大门,嘱咐她:“去找你莫叔叔,把药送去前线,你就是我唐敬生的好女儿。”

    唐馨儿没见过爹像这般严厉,她在懵然中接受了娘强塞过来的一包药。那药治什么,不知道,她懂得的医理少之又少。

    唐馨儿生在药房,长在药房,她尽力了!

    前几日的午后,唐敬生拉开药柜,忙活着,对身后的人说:“丫头,到你这辈儿,我唐家的百年基业怕是要垮咯。呵呵……”

    唐馨儿趴在柜台上,两条短腿儿在半空踢来踢去,拧眉歪头:“爹,百年基业都要垮了,您还笑?而且,您也不能这么说嘛,我有好好跟您学诊病的呀!”

    唐敬生合上药柜抽屉,转身把戥子里的药材往柜台上的芦苇纸里倒,边倒,边摇头:“丫头,就你那脑瓜子,学医就是害人啊,你还是别折腾了。”

    唐馨儿闻到悠悠药草香,用力吸吸鼻子,眸子弯弯:“爹,您别灰心。过几日,我去给您寻个女婿回来,就有人继承您的百年基业了。”

    唐敬生笑着用纸绳捆扎药包,系了个活扣,递给她:“给门口的婆婆。”

    唐馨儿滑溜下柜台,提着药包往门口去,身后传来父亲带笑的声音:“我家丫头记性真不好。爹不是告诉过你,你在娘肚子里就许了人家。又忘啦?”

    药房的大门是唐敬生主动拉开的,十几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握着武士刀闯进来,吱哇乱叫地说着日本话,一口凶狠的腔调。

    爹娘不愿离开,药房的伙计们也不愿离开,他们还抱有一丝对人性的幻想。

    “这姑娘只是来买药的,你们让她走吧”

    唐馨儿被推了出来,她仍懵然,手里药包上的活扣和前几日爹亲手系的一模一样。她醒悟时转身往回冲,大门关上,插上门闩。她听见刀拉开布料和身体的声音,伴随痛苦的喊叫,她去拍门,血从门缝喷溅出来,有一滴洒在她脸上,泪水湿了眼眸。

    唐馨儿从小就不是个本分的主,唐敬生不让她出门,她就翻墙、翻窗。馨园的墙,药房的窗。

    唐馨儿扔了药包,奔向药房侧面的窗户。她猛力推撞窗户,呛人的浓烟,火光,鲜血,倒在血泊中的五人,是她的整个世界。

    唐馨儿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翻进屋内的,也不记得她怎么会选择一个人逃命,但她记得爹娘奄奄一息时说过的话,每一个字,都记得。

    书房内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景象,却又物是人非,唐馨儿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腾而出。

    她踮起脚尖,伸手将相框中的照片取出,小心放进怀里,再从书柜夹层中找到一枚刻着‘莫’字的青佩,狠狠抹了把眼泪,果断转身,离开了书房。

    照以往的经验,要从院内翻出去,难度系数明显增高。

    唐馨儿偷摸从花园角落搬出两块青石,叠在一起,环顾四周后踩了上去,摇晃着身子匍匐上墙,双臂用力撑挂在顶端,脚在半空中死命蹬啊蹬。

    半晌后,终于成功登顶!

    “呼~”

    唐馨儿长舒一口气,回过头,打算惜别记载唐家人欢声笑语的宅院。

    今日起,她将孤苦伶仃,孑然一身。

    “干什么的?下来,别跑……”

    突如其来的大喝声,吓得唐馨儿一个哆嗦,险些直接滚下围墙。她慌忙抓住梧桐树枝,借力一荡,脚下一软,摔了个狗啃泥。

    顾不得满身狼藉,唐馨儿飞快爬起来,提起裙摆,拔腿就跑。

    秋色浸染整座古城,百年梧桐树环绕着青石铺就的老街,风起,雨雾散,落叶翩翩。

    忙于逃命,从昨夜直至今晨!

    原本细致柔顺的黑发如今乱糟糟一团,有只蓝丝绒蝴蝶结瞎七倒八地别在头顶,白色洋装长裙血渍与泥印混合,黑色皮鞋泥泞斑驳,两只鞋底还分别粘附着几片枯黄的梧桐树叶——此刻的唐馨儿,狼狈万状!

    身后的人穷追不舍,她跑着骂:“不要脸!这些不要脸的日本烂人!杀人凶手……”

    情势险急,唐馨儿的脑袋根本来不及思考,慌不择路朝着人声鼎沸的大街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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