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雪魄踏着庭院门槛,口里咬着指头,拉了一壁玉蟾道:“姊姊,郎君果真同徐小郎君生分了?”
只见去二人不远处,竹篁幽掩之下,梨花树发了一树新花,风过如隆冬未尽,雪色漫天,细琼飞絮,片片落于人衣,只见那人同是一身白衣,倚树而坐,背影宁静,不见容颜。只欲湮进大雪之中。
玉蟾见景,心下悲戚,不敢久视,叫雪魄拉着叹气。只见雪魄忽道:“不如去寻红雨姊姊,问了徐小郎君情形,报给郎君。徐小郎君离了郎君,不知又如何哭呢,他二人那样好,定非果真断了恩情,兴许郎君听了心疼,明日便去瞧他。”
玉蟾叹道:“早寻了三四回,红雨道徐郎自那日起便水米不进,万事不理,形容痴怔,镇日只挺在榻上,旁人言语,他也不答,偶有应了,颠三倒四,这般已有两日。南冥庭仆婢不知他的病根,只道是新岁兴祟,是冲撞了邪物。”言罢,叹着摇一摇头。“郎君自那日修了书,便不许身旁人道徐郎之事,我知郎君心中未舍,方有如此,只是愈这般,怕或愈发难劝。”
雪魄原年少痴心,听得此言,面上怔然,倒当风滴下泪来,喃喃道:“那样好的情谊,如何忽然便不成了呢。”
玉蟾望一望费青背影,低声道:“郎君素日随和,实是个极斩钉截铁的,从不见失悔,如何容得人劝……”
费青倚于梨花树下,已不知坐了几时,通身落花,发衣尽如堆雪,腿上搁着一本古籍,人便似梨树中生出来一般,俊容清英,纹丝不动。
他这般出神已有许久,玉削般两指仍松松搭于卷上,人却静静盯着汉白玉台上一处落花,待风卷落花作雪舞状,原处已了无一物,亦唯将目光定定落着。
良久,只闻书籍落地微声,再无它响。唯有风乱四方,雪舞空庭。
直至一刻后,忽闻婵娟走来相报:晋王殿下至。费青未动,闻言眉尖微蹙,眼中疑虑暗生,便撑身欲行,却是心悲力软,一时难为,便微微提了声道:“我不大行得,你来扶一扶我。”
婵娟几欲掉泪,忙将费青一路扶至正堂。至屏风外,费青微拍一拍婵娟,示意不必再扶,便一人向那玉立紫影行去。待踱出屏风,已复了玉树风清,神采温照模样。只见那紫衣身影亦回身来,满面含笑,随即见费青虽满面笑容,气色却见两分苍白,便眼中微静一瞬,唇角仍含笑意。
待徐清恪见费青如往常般将“未曾远迎”等繁滥礼数说辞滴水不漏地向他作毕,期间倒不示止,自向椅上坐了,吃了一口婢子所上之茶,神色倒似觉庆王府茶品甚好。吃罢,笑意盈盈模样,量了他一会子,兴味颇丰道:“阿青坐。”
费青闻言,便向对座行去,两人隔去一道五步鹤寿如意云纹毯。却闻徐清恪于身后道:“下去罢。”费青闻言回身,只见徐清恪随行小僮依言而去,婵娟同天冬望费青一眼,亦只得下堂去,一时正堂内唯余徐清恪同费青两人。费青已料得此景,心内警惕,面上肃色,只静声道:“殿下赐教。”
徐清恪起身,行至他面前,肃色非常:“阿青,兵戈既起,以你我地位,败难偷生,便是你死我亡之局。此局不论如何,性命难全,故此帐帷合欢,唯在今朝。假使弗成此愿,死则死矣,必遗今生之大憾。”
费青闻言,一言未发,直凝视他半日。半晌方吐出短短二字:“有病。”和色顿改,拂袖便去。
徐清恪未因他言语不敬生出半分恼色,反倒仰首朗声大笑,笑罢,只见北堂门檀木珠帘纷荡,槛上紫裾飘飞,佩穗扬逸,徐清恪一步下了三阶,三五阔步便至费青身后,同踏庭院石径行去,兼毫不避忌,一壁游园般落落而行,一壁颇有兴味打量竹篁幽处,山泉淙淙:“阿青所居果真不俗,只是冷些。庆王府平日甚少见客,阿青今日这般反常相见,想是紧要关头,费家欲兴刀兵了。”
只见费青足下一顿,回身视他道:“晋王无故登庆王府,毫无避嫌之态,若以常人,我定以为圣人戒心有宽,若是晋王,则需反道行之,故此,只怕徐家亦欲兴兵。”
徐清恪颔首一笑:“正是。我已将淑妃同平阳挪至晋王府派兵护守,你我可安心作乐。”
费青闻前一句,陡生狐疑,只觉晋王先料至此,十分不好,于是紧蹙了眉,回身量他许久,思索少时,行下一礼道:“晋王登临,究竟所为何事?”
徐清恪见他弯身垂颈的恭敬模样,瞧了一会儿,上前去随手拣了那人一绺长发来,于指间微微磨搓,只觉同摹想之触感别无二致,唯更凉上些许:“我已道过两回。寻你作乐。”
费青直身抬首,并未顾那绺长发,唯视徐清恪道:“我却有一言,请殿下尊听。”徐清恪垂首将掌中青丝把玩细赏,口中道:“讲罢。”
“徐家已无回天之力,若殿下愿为费家游说皇室,费家可保诸皇室及其家眷安养无虞。至新朝,可共同扶持太子登基,费家愿再行辅佐之职。徐氏江山同殿下家眷,皆可两全。”
徐清恪持着费青墨发,犹自慢慢于指间搓揉,似有些出神,少时,忽地一笑,道:“阿青魔怔起来,原是这个模样儿。”
费青不答。只闻徐清恪闲谈般道:“策逆亲王,降驭皇室,阿青果真忠臣。”言罢,忽变了神色,将费青当领扯来,四下潺泉,只闻晋王压着低声道:“你果真狼子野心,意图谋逆……这般便不同从前,我立时便可派兵围府。庆王虽有雄师,然去京千里,星夜难归。”言至一半,只见费青衣襟叫他扯散了,露出半点儿霜白的颈色。徐清恪垂眼看了半晌,再抬眼看他容色,愈发俊的使人发恨。现下果真如他来时所述,竟想将他按着,全了多年来欲见他不体面模样儿之愿,随后便押他下狱。于是揽了费青腰,俯去颈畔,只觉冷香细细,分外撩人,低了声道:“阿青,你若……”声极低晦,不知言降徐,或言旁他。“我也可思量……多留你一日。”
却见费青毫无惧色,视他笑道:“费氏簪缨世家,牵连甚广,如费有危,受费荫庇者有巢倾之惧,与费交好者有齿寒之忧,如今朝野动摇,若殿下心意已决,发兵围府,则臣叛民反,京师生乱。何愁没有刀兵立现之日?”
徐清恪叫他一席话,逼的胸口发震,立欲狠下手去合那段霜白颈项,然着实不敢果真杀他,忽晓得费青言中“徐家已无回天之力”所谓何意,把人向一旁雄竹按去,切齿道:“毒,果真狠毒。你早便算好这一天罢?”
庆王府任由花木天然,正堂处取四阔豪峻之景,高竹皆雄茂,费身清瘦,倚去唯见竹身微摇。顶叶飒飒,青天照云之下,只闻人道:“非也,何须谋算,秦之覆辙而已。”
“阿青言下之意,今日之周,便同昔日之秦?”
费青笑道:“殿下夙惠,幼时应有早叹,何需明知故问?”
徐清恪撤了手,回身道:“为臣子者可哀秦。”再回身来视着费青道。“不可灭秦。你避世多年,同皇亲素无往来,本无情由保其性命,护其家眷。更不若道,大家多年相逼,你唯有恨着徐家的道理。”言罢,向前一步,他身量颀长,较费青微微高些,忽低声笑道:
“……阿青,你为着那凤雏,倒无事不敢作。”
费青迎着晋王逼视,袖下攥了双拳,许久,启口道:“费家从无谋逆之心。圣人相迫至此,只得自保。圣人不仁,太子贤德,费家不愿添杀戮,唯愿匡扶幼主,复居臣辅之位。”
“阿青言下之意,非你为着凤雏发了疯,倒是忠诚至极,昏了头。”徐清恪竟无恼怒之色,倒笑出来。“阿青,你口中之言,自己可信么?费党日夜所盼,乃你父子登堂为君,而非甘居臣位。你这般,他们肯么?”
费青微微一笑:“殿下若助,名正言顺,如何不肯。”
徐清恪瞧着他唇红齿白模样,同不知何意的静静笑了半晌,许久,眼底红了一层,毫无悲色捏起他下颌,微微咬了牙低声道:“你以为谁都同你一般悖伦忘义、狼子野心?你便是使出这般手段,哄得凤雏神魂颠倒,色令智昏的罢?”手上使了力,便向唇上张口咬去。“你同他有过几回?叫他这般与你死心塌地……”
须臾,只见袍飞袖舞,昏花之际,徐清恪不知发生何事,回过神来,自身已坐于地下,膑后阵阵刺痛。费青垂视着他,居高临下道:“我同徐郎断交已有两日,早无瓜葛。若殿下想与我牵连,现下有事,只怕也难逃猜忌。”言毕笑道。“还是独善其身罢。”
徐清恪欲起身,只觉腿骨生麻,不知他使的甚么功夫,只知是下了狠手,这般起不得身,索性箕坐于地,将紫裾金线里嵌的浮土拍了一拍,拍不净,便不拍了,抬首笑道:“阿青果真狠心。”
只见费青笑道:“狠心之人,如何不狠心。”言罢,既不叫人,亦不作后话,将晋王丢于原地,顾自转身走了。
徐清恪席地而坐,袍下竹叶石径,悠然生凉,他生的甚高,甚少这般低视,如今瞧着素日不得平视的费青裙裾,随行而摇摆曳动,层叠柔软,此时只欲拉来裙角细观,再点上火去。
费青已行出五六步,忽闻身后道:“阿青——此后相遇,便是沙场。”
费青足下一顿,睫见微动。少时,未发一言,仍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