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徐清声心头一震,酒醒了大半,再去找人,忽地睁了眼,眼前一片赤红。他心头直跳,揪得发疼,伸掌便去抓那红色,一擒之下竟成空。徐清声愣愣躺于红锦被上,只觉梦一极伤心之事,待将眼前大红锦帐上乘鹤仙子看了清楚,果知自己在床榻里,竟不知昨日如何回府,如何上榻,想来是吃的极醉,来回尽忘了。
徐清声皱了眉,将手抬起,一壁看掌上纹路,一壁心中悲痛惘然徘徊不去,胸膛震震。许久,似不堪受般,翻身重埋了被里,雪面露出一半,宽掌便去向枕侧牙白软枕下摸索,摸见一冰凉柔软布面,忙拉出来,果见是他日日搂着入睡的那身费青衣裳。自费青借他此衣,徐清声总不舍归还,所幸费青从未过问,他便悄悄地放于费青用过的枕下,一枕一衣皆带费青发身清淡香气。他如今年岁渐长,时而夜中仍有胫上拘苛,隐痛伴着难言的欲情,搅扰月色。红帐帏间总似有单薄温柔的雪色影儿,唤他之名。
他虽躁动难熬,总不舍对那洁净白衣作甚么,不过常搂来作入睡安慰罢了,或及思念辗转之时,透着朦朦胧胧月色,嗅一嗅衣上花露冷香,抚一抚领上翠绣的竹叶。
此时他垂睫以指抚那白衣上细腻织纹,抚了半晌,搂了来牢牢抱着,似拥费青般将首埋到衣侧,缓缓厮磨。他心中悲痛未尽,嗅一嗅衣上,细挑眼尾便欲滚下泪来,忙用掌背将衣遮了,不使泪珠湿了白衣。正蜷间,忽闻细小之声唤他,待声儿试探愈近,却是红雨:“郎君?郎君……”
徐清声翻了身,怀里仍搂着费青衣裳,隔着锦帐提了声气回道:“我醒着,何事?”
“郎君,午时过三刻了,还不起身么?”红雨于帐外脆声道。“郎君昨晚偏吃的那样醉,踩着宵禁归了府,叫我们唬了一跳。一早宫里、府里、校场差人来问,松烟只得道郎君乍染风寒,替郎君告了半日假。”
洁净白衣暂放了榻里,叫红锦被掩着。徐清声一眨眼,一骨碌翻了身,并不多问,只速将帐掷开,身上披着半面锦帐,把个红锦靴便向脚里蹬,方见靴面不对,立锤床叫红雨取乌皮靴来,一壁见红雨跑去了,拧眉便高声道:“这样小事也记挂不好,口上急人作甚?”
话音未落,便见红雨忙忙跑来,手中正是乌皮靴,一壁忙为徐清声穿靴,一壁暗暗噘嘴。方穿好靴,一旁三四婢子已端了净脸热水手巾,臂上搭着狐狸裘衣,紫服鱼袋,伺候着徐清声飞般梳洗穿衣。徐清声见婢子系腰带甚慢,拍了手便自去系,一壁系一壁便向外跑,衣裾翩飞。怎知少年急躁,躞蹀带几回未扣住,索性乱缠了结。所幸一路车马,无人得见。再入校场,被了甲衣,更是不顾。这般匆忙演军、察巡、议问、批文,酉时尚得太子诏令,入宫一回,半日下来,虽记挂着费青,到底无暇分神私情,直忙碌的脚底生烟。只他虽年青,到底周全敏惠,行事亦极利落,虽积压半日事务,总归桩桩妥善。
徐清声家去之时,正是日薄西山,长安坊道飘着一点儿细雪,大雁塔被着远天粉光,如黑剑矗起。暮鼓阵阵回天,徐清声打帘望着道上半月楼露出的一角飞檐,盯着落了雪,红络微微摇晃的画屏金珠灯许久,只觉入了冬,他又迁了官职,许久未同费青出门逛去。复忆旧日上元节,费青着了一身绣牡丹的紫衣,玉面映着灯火,威仪棣棣,华贵难言,若近日果真同他出门去,他定要撒娇求费青再穿来与他看不可。
这般甜着痴想,直至见庆王府朱门紧闭方淡下一点儿。只见车上小窗中露出少年将军一张微微疑惑的面——盖因他授官后频频擢进,前时尚可寻半日清闲同费青说话,如今即是镇日忙碌,家去时总要途径庆王府,气候好时,费青便常于入门廊下一壁自弈,一壁候他,两人常是相视一笑,便作了今日心意,虽短暂些,常使徐清声心中熨帖欢喜,渐渐竟养出那一日不见费青便不足不安的痴病。如今虽是冬日,照例黄昏常开着朱门,候他进府同那人说话告安才罢,却不知今日如何紧闭。
徐清声微微皱起眉来,忽又想起今晨之悲梦,蓦地心慌起来,唤起车外松烟便去叩门,他自打了帘直向外望。不多时,只见松烟同门僮嘀咕两声,便跑回来道:“郎君,费郎君今日身子不适,说歇下了,还说‘天欲雪,君珍重归家。’”
徐清声闻费青身体不适,一时便有些焦急,再闻费青特地为他留了话,心下虽有宽,却只仿若直觉般,总觉那里有异。一时想不出所以然,又不便入府扰了费青养病,只得唤门僮来,于窗里认真道:“替我向费郎君传话:‘我自珍重身体,望哥哥保暖好食,切勿通夜读书。疾痊时绥。’”想一想补道。“‘瑶宫玉兔诚祝。’”
小僮听得后一句,一时不知如何,只问:“徐郎君,这瑶宫玉兔也是递给郎君的话儿么?”
徐清声一摆手,道:“你依样递就是,他明白。”
只见小僮云里雾里般跑回门里去,徐清声于车里打帘再看了一会子,松烟不知郎君看甚么,却觉心里明白,于是持着鞭不做声,亦不驾马。不多时,闻徐清声一声“走罢”,方打起鞭来,车轮之辐,循环往复,轮下两道细细车辙,于雪中深深浅浅逶蛇着去了。
却说十日后,正月里天气竟似倒了春寒,民间暗传二十三年风雨洪溢,二十四年正月冰释,皆乃君王无道之故。流言同重重诏狱下臣子的哀号,却皆未多入康王府徐小郎君之耳。徐蔚尚不似前年那般清闲,而今出入内阁愈发频繁。天水一色堂却犹静静地,朔风吹开了堂后数发春梅,同前时不合时宜发了一树新苞的堂前桃杏争艳,毫不费力夺了上风。那桃杏误闻春信,一夜之间乍见满树琼苞,随即叫复寒的北风霜冻枝头,一阵呼啸而过,只见扑簌簌遍地粉白,皆是琼颗紧咬。
徐清声在这样日子里,除去校场演兵,府内议事,竟是静静地于窗前理事,上元放休三日,犹不见出门去逛,唯有放夜最后一日,难为思念,通身煎熬,拔脚出门去闷头胡逛,忽见花萼相辉楼上晋王身影儿,通身芍紫,正于漫天烟火花灯间向下望,甫瞧见徐清声,含笑微微扬了扬眉。只见如此,那楼上多半亦有国之重器,轻易不露颜面的太子。只是徐清声无暇去看,拂了肩上碎雪,一人回府去了。
原是自他醉酒那日起,费青便道有疾在身,不便见人,他心中牵挂担忧,屡屡拜问庆王府,叫红雨递书信笺子,送宫中药物去,怎知费青每每推辞相见,信笺药物倒见收下,却只如石沉泥海,并无回音。他前时尚不知如何,果真只觉费青身染疾患,无力回信,于是挂心反侧,日夜不尽。此后一日日下来,究竟觉出费青之意来——只怕是他醉酒那日行冒犯之事,言冒犯之语,费青心有避厌,果真不愿再见他了。
这般心思落定,前时犹急的要翻了庆王府高墙,见一见哥哥病况如何的小郎君,此时一分心思也无了,镇日里只心中自伤:费青知他心意,便这般恼他,可见于他果真半分情意也无。这般心思稍起,便万般黯然断肠,待熬得委屈,要怨费青冷落,又是自愧自悔。于是常见持了笔,笔下公文墨迹未干,人便于窗前迎着北风,看着漫地夭折桃杏,那管风口寒凉,当风怔怔流了满面的泪。
这般断肠数日,却似初时庆王府得一纸淡青拜帖般,初过正月,一纸信笺携着花信萌动,新英初发,于康王府飘然而至。徐清声这日正淡淡批文,忽闻松烟于窗外喜声连道:“郎君!郎君!”徐清声眼皮未抬,只闻松烟道:“郎君!费郎君递笺子来了!”
徐清声登时骤搁了笔,笔毫于文书上震溅大小墨点数十,视作不见,只忙跑向堂门翘首,见松烟手中果持一信笺,身后随二三小僮,费力抬一满雕凤栖梧桐的梨花木箱来。徐清声扫那箱一眼,未曾留心,忙夺了信笺来读,待展了牙白笺,笑盈盈从头至尾览过一回,渐渐只见小郎君笑意渐散,读毕一回,密睫数眨,于松烟悄看间再读了一回。这回眼见较上回慢上许多。松烟见徐清声抬了头,满面茫然地向他递信来:“我不识得字了,你念与我听。”
松烟那里敢接,试探唤了一声,只见徐清声坐下,垂头抬手向他晃一晃信笺,便只得接过,展了笺子诚惶诚恐观过一回。他略通文墨,一读之下人便静了,一时主仆皆不言语,只闻雕窗外寂寂春色间,流莺宛转啼鸣,一声声慢,一声声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