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合欢枝
天要下雨,雷要劈人。
花见札手舞脚地从李老帮主处接过一只木鹊,推门出来。如获奇珍一般,一毫不敢摔着碰着。一面走,一面擎那木鹊于双掌间,浑叹:“至巧至奇。当世无敌。绝世无双。”
叹了半日,便十分忍不住翻来覆去摸上一番。一径摸至木鹊腹部,得来个九曲回肠坑坑洼洼的印子。举过头顶一觑,上竟刻四个歪歪斜斜的字,十分不工不整。
——雷要劈人。
花见便忽地记起十来年前的那只木鹊。也是这般,做得精致奇巧。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可当时那木鹊腹处,刻的是个什么字呢?
花见一时怅然若失,身子里六神仿佛遭木鹊牵去五神,要连飞三日不下似的。便止住步子,痴痴盯那木鹊,脸中十分为难。
井公楚张罗完门中那一堆白事,三两步上前道:“花长老。是‘天要下雨’四个字。”
花见便五脏六腑尽皆回了神来,胡言乱语道:“雨下过十来个年头,终是等来雷公公。天不负我。天不负我。”
言罢把木鹊交与井公楚掌间。又从怀里摸出一掌心的黑骰子来。吩咐道:“老井。你往江湖武林传出话去。把虚封派、逍遥山庄、贾门并陇山派各派眼下的种种情状,一一说个清楚。再命这木鹊连飞数日不下,以李老帮主之名,广邀天下英雄豪杰文人雅士。一个月后,我大开百坛洞湖门女儿红,以慰这多日来的正道人心。”
汹汹然言至此处,花见一口老气险些提他不上。凑身至井公楚耳根底下,又低声道:“到时候该死的死,该埋的埋。断算不到咱们头上。”
一席话就着一掌心黑骰子,井公楚昏天黑地听了瞅了半日,仍不十分明白。却也心上人儿似的紧紧搂住那木鹊,问道:“花长老。宫则书石骨落空不说,在外头还闹得个身败名裂,遭人喊打喊杀。陇山派从头到脚算是废去。这一路追着撵着的,走这么长,闹出这多事,竟能把李老帮主闹出山来,是我挠破这颗老头也万不曾想到的。有李老帮主的威名杵着,还怕哪个来争不成?还怕我洞湖门不傲立千秋万代?”
花见听了,立时伸出两指,拍拍那木鹊脑袋,道:“不怕万一,只怕一万,未雨绸缪之道尽皆于此。石骨到手,是断了江湖中人练绝世神功的心思,去破你练的《十二经》上篇。可你便不怕哪日,江湖人借此事来挖你老底儿?宫则书贼心不曾死。陇山派贼心不曾死。杂七杂八嘴碎的人不死。你就睡不安生。”
井公楚不觉往李老帮主的屋子望去一眼——门前竟早已披枷带锁。仿佛里头关的,是个万年一遇千年一逢的毒蛇猛兽。
花见闭上泪迹昏花的老眼,慢慢吐出几个字来:“李老帮主……累过苦过这多日,当该坐享清福,便不用他老人家劳心费神。有他帮中弟子做事,我还是一百个放心的。”
不过须臾,便见木鹊破空。仿佛一道鸾声长啸,穿过千家万户,穿过大门小派,穿过宫则书眼皮子底下。
血荐坊仍旧是一处荒凉焦土。碑不成碑,墟不成墟。
宫则书和全寄北便一人躺至小坟冢一边,各自摸出酒来吃。
“阿书。你作什么……不去义冢地,叫他独自一个长眠在血荐坊?”
宫则书有气无力地笑笑,道:“义冢地,尽是鬼哭狼嚎的。这个地方,尚还听得些对酒当歌时,‘万里清辉,人间如愿’的声音。荡气回肠。”
言罢忽地记起个人来,仿佛那一狠掌仍抵在怀间沉沉不散。遂抬手往那悄然远去的木鹊一指,道:“我记得,有个人深藏不露,耍得一手好弹弓。”
全寄北撑起身来,应道:“木鹊?不若肉鸡,炖不得吃不得的,哪个江湖闲人会去管那东西?”
正说着,丁少闲忽从一堆废墟断璧中跳来,满面焦色,两鬓尘灰。于瑟瑟寒风中凌乱喝道:“一对有眼无珠不识绝货的江湖祸害。作什么要死不活的围着个坟头吃丧酒。”
这厢,马车不知不觉,已在悬医馆前停下。
方凛正气壮山河地立在馆前,脸中不露一分喜笑。寒风一过,袖襟随之飘摆,拂得半截刺鞭时隐时现,竟平添几许凛凛气势来。
施伯歇叫谯柚半臂绕背,又搀又扶下地来。他埋头步去,并不曾正色瞧那方凛一眼。仿佛这女人是个似有若无若即若离的苦愁,万年难消,却易疏撵。
遥想当年,武都古道。即便鸳鸯苦命有情,可两派咫尺天涯,断难两相回应。掌门身边立着扶着的,哪里会是这般一个小妖女?仿佛一夜雨疏风骤,他便旧情不再。便是方凛自己,仍十分弄不明白如今怎么的一回事,怎么的步至如今这般田地。
得此光景,如此想来,方凛心下悲怆,亦难免不甘。侧身道:“陇山派遭人算计得深,自昨年秋便从未消停。眼下前有叛贼刺客入百井坑,后有江湖散士闹矮石窟。如此天大动静,你也要不管不顾?一心只与那妖女巫山云雨不成?”
施伯歇一听,一时魂悸魄动。只觉字字刀戳针挑一般,扎耳扎心。身不由己捧腹狂嗽三下——便又惹得皮撕肉裂,一身灼痛何止难耐。
施伯歇手抖脚抖,拨开谯柚的手,却仍死拽着不肯放,不舍放。只痴痴地望人眉眼道:“阿柚。陇山派怕是要大难临头……你……你便在悬医馆等。我伤不打紧。”
谯柚轻蹙眉头,道:“施大哥。人非铜墙铁壁,你身子撑持不住。我熬个肉鸡,命人端与你吃。”
那方凛一听,竟一掌上前,拦住谯柚去路。冷笑道:“肉鸡吩咐弟子端来便成。你不曾为他煮过,不熟知他喜食几分咸几分淡,几分熟几分生。”
言罢挥臂扬鞭,强掳强掠似的將施伯歇一掌揽去,一道烟去了。
施方二人方行至百井坑,那薛游便掐卦似的狠准,簸着身子三步两颠地迎来,涕泪磅礴道:“掌门。姑娘守这坑,守得苦啊……”
施伯歇將薛游上上下下打量几回,便深知此人当是遭过什么非人的惨痛。便抓来他手握紧,仿若痛在己身,急切问道:“百井坑可是遭歹人劫去什么不曾?”
薛游见掌门这般舍己为义,登时不痛不悲不怨,回道:“百井坑无碍。百井坑有多少个坑,掌门便宽多少个心。可千佛刺的图纸……”
一语未半,却叫一旁方凛厉色瞪来——不命再说下去。否则便天要崩地要裂似的。
施伯歇只恨满腔积痛难忍,不敢回回生怒。一掌拉过方凛,一面力尽神危,一面狠道:“私下盗取门中禁物千佛刺图纸,威逼老范打造那遭天打雷劈的兵刃……惹下祸事,便是千刀万剐你,你也要受。”
方凛见眼前人如何只为一纸旧图,竟对她生出这般怨恨。一面中气十足,一面也狠道:“不靠千佛刺,掌门要靠什么取谯阁主的性命?又靠什么去抢去夺石骨,救回一众受苦弟子,重振我派?”
施伯歇闻得此话,忽发一大愣。字字有如一记重棒打头似的,不再言声。
他便是想:天底下,若当真有后悔良药,那怕是苦口奇毒,也十分想求来一口吞下。
“伯歇。天底下,无一个人比我懂你雄心壮志。你要去,我从不留。纵是长守空闺,孤眠愁衾,又有何妨?”
言罢端来一碗尚热腾腾的肉鸡白汤,轻声柔气道:“伯歇。疲乏一路,把碗里的吃干净先。吩咐弟子煮得嫩,很好入口的。”
方凛见施伯歇徐徐接过碗去,一声不吭,三两下痛吃进肚中。神魂恍惚间,竟情不能禁,脱口而出,大唱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此情一去兮不复还……”
方凛两手紧紧端那只吃空的碗。目及碗底,心下只大喊“伯歇”二字,自是个中愁滋味难倾难诉——是谯柚送来的肉鸡,你才肯一口一口吃下,吃得有味儿。可你这般当我面吃,也一口一口把我平生所执所念吞下。纵是惹下祸事,你要千刀万剐,能留你此生此身不离不去,又有何妨?
施伯歇转身拔步欲去,却力弊不支,一头栽进女人怀里。
方凛便如此这般,往他肩上打着拍子又唱过许久。忽地戛然声滞,抬目仰天痴痴笑了一回,道:“你醒过来,再与我说千刀万剐的事。”
天地积阴,不知捱过去多少个浑噩日子。施伯歇醒来时,并不想千刀万剜哪个,只想万剐千刀掉自己——却发现四体早已沉重力乏,便是床头乱窜的一只小燕雀,竟也抓握不住。
那守在榻前伺候的人凭空乍现似的,忽地发话道:“施掌门误食生肉鸡,罹下此症。我这里有一味花粉制的奇药,可保你病症不往死里进。但生肉鸡上的毒,入骨入髓得深,怕是再难痊愈。恕我直言。你从此筋骨绵软,成个废人。”
言罢那人摆手,唤来个弟子,这般那般吩咐:“另添几味苦药,小心火候熬煎。”
施伯歇愕然。他顺着眼前执那药瓶子的手,一径望去——不是阿柚。不是魏先生。也不是方凛。更不是薛刀疤。
是个面说生不生,说熟不熟的男人。
原来,那江湖人人皆传“白死一场”的独孤花匠谯杼,不曾死成,亦不是遭陇山派刺客“误杀”。他那日进山寻花,遭一黑衣蒙面客所刺,几番纠缠,不慎跌落山崖——竟好巧不巧的,一头砸翻魏先生的簸箩。
原来那日,魏先生从武都郡独自一个过来,云游蜀地,依径寻药。而一路伴其左右的,正是那闲云野鹤的谯阁主。
两个老辈得见小辈如此凄苦遭遇,问寒问暖的盘问这个盘问那个。一见小花匠从刺客身上薅下来的东西,心下自是生了重疑——香囊上绣戏水鸳鸯一双,各有“清”、“平”二字。香囊里又藏诗一首:“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里里外外,无一不在说:这香囊便是个多情女子叶雨清赠与意中情郎孔武平的定情信物。
魏先生便道:“老阁主。我有个法子。可叫你暂且不踩这淌江湖浑水。静观其变。”这二人你你我我说着,早已计议已定。当日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一个急急去苦寻来个十恶不赦的山匪头子。下狠手绝了性命,又下狠脚打成个眼口不辨的臭烂模样,方往西岭阁大门口随手扔了。另一个急急拖走奄奄一息的小花匠。一马车颠得五脏不似六腑,一径狂奔回悬医馆。把人藏得严严实实,无常鬼判皆寻不来的地步。
施伯歇得下这样一段故事,脸中苦涩发皱,仿佛一夜老去十年。只管拿眼瞪了谯杼,泪道:“你可知……我陇山派大好基业名声,仗着昨年秋那一出匪夷所思的闹剧,门中衰败无常,生生熬成个江湖笑话。你既是那场阴谋构陷的见证人物,何不风风光光站了出来,指认那恶人?竟还……竟还把身藏在我眼皮子底下了?”
谯杼避开施伯歇那纠缠不休的目光,转过背去,道:“受苦受难的人,何来风光?恶人出自洞湖门,轻易指认不得。况且……自古恩仇不一家……各自的冤孽,各自要背。施掌门欠下的债……”
正没好气说着,却叫施伯歇魂不附体的声儿断了话去:“阿柚……阿柚……”
不觉一怔,更没了好气。
独孤花匠深居悬医馆一载有余,仿佛得过什么神医妙术似的。三两步上前,不知如何狠使下个哑人一时的法子,方接着道:“方才的话,便是代阿柚说与你听的。西岭阁如今七零八落,该是清理门户的时节。阿柚去往琅琊郡与蔡大人说话,不日便回。你如此这般躺了好,与我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