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跟随谢素尘转过会客殿时,或许是因先前谢素尘与墨驰烟并不友好的对话,亦或是提及了水云深涧的原因,时衍之忽地想起了最初见到谢素尘时,那些久远的事情。
彼时他终在术脉稍有些地位了,得了机会,随行术脉老脉主第一次踏入了象脉后山。不若术脉高居云梯之上,尚象居绵延数个山头,泰半建筑藏于深谷。
谷中树木青苍郁葱,林木掩映之中,有一弯曲流水缓缓流经,于至深之处,聚而成潭,潭水极深,目所及不可见底,谷中草木倒影其上,潭水捧起乃是清澈无尘,落入潭中却是汪盈盈绿水——彼时的时衍之便想,这潭水,估计便是尚象居之灵地水云深潭。
那时的时衍之只小心翼翼跟着术脉老脉主,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忽得幽幽清风穿林而过,老脉主停下步伐,他亦停下,循着老脉主的视线,他看到潭面因风起了层层涟漪,再一定神,方注意到不远处的水榭之上,占脉长老已至,与剑脉老脉主正在相谈,另有一名年轻修士,正燃着火炉煮茶布茶。
他动作间行云流水,面容沉静安宁,似与那寥寥云气融为一体,一时间,时衍之似听到了树木为风吹动的沙沙声,水炉卷起的咕噜声,以及一点茶盏相碰的清脆声响。
见人已至,那修士便恭谨迎出,请老脉主上座,时衍之亦与他见礼,方知晓他便是老宗主最小的亲传弟子谢素尘。
脉主们彼此相谈,他只恭谨坐着,剑脉老脉主便笑道:“虽宗门分数四脉,但修真一事,无论是剑术,术法,炼器,阵法,凡此种种,皆有相通之处,你二人不妨先讨论讨论修行的心得罢!”
谢素尘点头称是,便暂放下手中事务,领时衍之向水榭的另一侧,其中桌椅摆放皆低一个品级,应是招待弟子处。
时衍之只跟着他,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便是在此时,时衍之抬头望向谢素尘,注意到对方的眼尾有些微微上挑,眼眸色泽似略淡些,此时恰笼于循着葱郁树木落下的光斑之中,一时间令他想到流光的琥珀,接着才发现,那是微微盈动的笑意。
他下意识刚想开口,却见谢素尘站起身,紧接着亦注意到,对方的视线落点,并非在自己的身上。
时衍之亦起身转过,原是剑脉的明霜止与同为象脉的墨驰烟。
那人的笑靥,并不属于自己。
此时跟随谢素尘来至昔日之水榭,时衍之被对方迎上最上座,因先前墨驰烟与谢素尘冲突之故,再想起明霜止跌落魔渊之事,较之往常,时衍之心中更生起三分快意。
他便又再问,“先前查看得匆忙,只看出你之灵气紊乱凝塞。”
谢素尘只道,“不碍事的。”
时衍之便客套两句,“前往西洲隐山论剑之事,若是太过要紧,先前计划,便可作废。我再另寻可靠之人,以墨驰烟近日所为,应也不会于更换人选之事上再起波澜。”
谢素尘知晓时衍之其实并无更改之意,且此次出行,他亦已有布置,便又推拒道,“一时动气罢了,彼时有宗门弟子随行,便不碍事。”
时衍之又道,“此事你为主,时衍之占去一名执事的位置,另一名执事我心中已有人选。他擅长木灵术法,亦有缓和伤势之能。我已嘱咐于他,路上听你命令。那人选你亦见过,便是木十三。”
谢素尘便谢道,“那便听宗主之安排。”
及至此,时衍之又转而叹道,“真是没想到,那墨驰烟竟是为了名外门弟子,竟直接冲至尚象居主殿,同你动起手来了!”
谢素尘更凝起神,只面上不显,“不止如此,更言我脉一名唤作卜世仁的弟子,暗中嫉妒戚恒之能,于半道截杀戚恒。”
他更显恼怒状,“如今戚恒重伤昏迷,那卜世仁连个全尸也没有,且就算那戚恒醒来,会如何说道,还不是仍由墨驰烟之心意。区区两名外门弟子,却将此事惹的声势浩大,倒给我扣了个一脉管理不利的罪名了!”
“只带回个头,说是一剑为他斩了,尸体便扔在荒郊野岭。我倒是怀疑,是不是拿卜世仁身上另有伤势,说不定就是戚恒先动的手,墨驰烟为笼络人心,捏造事实,故意隐瞒。”
谢素尘倒是摇摇头,“墨驰烟此人,倒不至于如此。头颅已足以证明身份,实在没什必要再收回尸身。”
他难得为墨驰烟说出一两句好话,时衍之心中生出些恼火,却也知道这本就应是谢素尘对墨驰烟之认知。二人既因旧事已是决裂,他便亦缓了旁的心思,仍针对自己此时最关心之事,“虽是如此,不若派人前往抛尸之地,将尸体捡回,或许会有所得。”
谢素尘便摇头道,“究竟地点在何处,只墨驰烟与那名外门弟子知晓——那名同行的凡人,应是也死去了罢。非要沿途去找,恐耗费太多人力,且此事虽引起宗中争论,毕竟不过两名外门弟子。”
时衍之便顺着话头,“你说的亦有道理,那便算了吧。”
谢素尘举起茶盏,只视线余光并未离开时衍之。他面色如常,仍是端着副恰如春风拂面的笑容,只似先前所谈不过是闲聊,他来此处,是为和自己一起吃些茶点。
但时衍之向来诸事不显于面色,现在他既问起卜世仁,只是又令谢素尘更加确定,卜世仁身上之不对劲之处,果然与时衍之有关。
外门弟子数量极大,且因天资,寿命等等因素,其中流动变动亦很多。身为一脉主事,谢素尘自然不可能事事皆关心,但卜世仁及与他同一批的外门弟子,谢素尘却遣了心腹,做了非常详尽的调查,原因便在于这一批外门弟子似是有些异常。
他们混杂在一众正常前来加入四尚宗的外门弟子之间,但各个皆是天资极低,恰恰擦过四尚宗收徒边界之人。但这些人却依靠年岁积攒,修为皆是不俗,远超此等修士本应有的水平。
再加上先前谢素尘于暗中观察,本就觉得卜世仁之精神有些奇怪,此时结合先前时衍之之问,果然卜世仁及那一批的外门弟子身体上的手脚,与时衍之有关。
又待了片刻,时衍之再提及道,“后日外门弟子遴选已至最后一轮,其中优胜者与报名的内外门弟子再进行最后的选拔。你若是身体不适,便仍遣游引星为代表。”
谢素尘倒是摇头道,“此事引星纵使有我印信,有你担保,亦是难以服众。”
二人又客气数句,时衍之心中想着遣亲信去寻尸体,便寻了个理由离开。谢素尘倒是不怕他之探寻,他早已处理好尸体,再待寻觅一两日,时衍之应再看不出尸体曾被人调查过之疑点。
且纵使他再生疑,亦是去怀疑墨驰烟。
待及后日,那名唤作戚恒的修士醒来。按理说他未经过外门弟子前番选拔,本应已失去资格,但因外门弟子能够得以参与之事本就因他而起,且他又是遭逢他人暗手才会受伤昏迷——至于他原本为了凡人女子请离之事,倒已被四尚宗众弟子所忽略了。
没有灵根的凡人在其中大部分人眼中都与一粒尘埃的重量差不多,没有多少人会去重视。
且他曾得墨驰烟之认可,剑脉代主事明露华亦便令从已选出的十六名外门弟子中抽出两位,令戚恒与此两人对战,若能全胜,才方能替换一人的名额,与剩下十五人再行随机比试,最终决出四个名额。
戚恒虽跳过先前选拔,但他存在重伤初愈,周身灵气亦未恢复等等原因,此番规定出来,亦能基本服众。
戚恒第一场便落下败阵。他虽显出了极强的悟性天赋,但到底还是修炼时间太短,天资又非十分出众,战斗经验亦不足,这些皆非悟性一时可弥补。
但他在战斗中防御时回挡对手的一记挑击,却令旁观的明风绪看出了那份精准的灵气控制。
他不由侧身与墨驰烟道,“怪不得你先前说他悟性不错,果真如此。”
墨驰烟便道,“他遭此劫,较之先前,却是又有突破。虽是败了,再经几番历练,或未来可期。”
明风绪将想问突破是何契机,又想起先前此子斩钉截铁欲与那名凡人女子一同离开的话语,再想起此番他重伤被救回,亦几乎无人谈及那凡人女子的下落,本想问墨驰烟一句,却似想到了结果,便未再开口。
此时再看那戚恒,便更清晰辨出对方眼中之不甘与愤郁。他脑中忽得有了个混混沌沌的念头,这戚恒与那平凡女子间的情谊,与他所以为的浅薄且互相利用的道侣关系,似乎有些不同。更甚者,他们之间还只有挚友之名,其中情谊仍未曾点破。
但明风绪亦只是很快便放下了困惑。他想起很久以前,似乎出于好奇问过身边关系亲近者关于双修道侣这事有何看法,但众人几乎都只回答道侣一事,对更功利的双修道法倒是避而不谈。但这也合理,毕竟在明风绪看来,双修太过功利急成,他是看不上的。能得自己看重者,也定不是时衍之谢素尘之流。
他想起姐姐只拍他脑袋,说他年纪小小别瞎想有的没的,宁宵哥对月举杯,只说但看缘分吧。再之后许多人的回答不是叫他别想东想西的,要么便是说此事只待缘分,无需现在烦恼。明风绪只是好奇,被众人说的仿佛自己想要去寻道侣似的,反倒对此更生反感。
倒是墨驰烟的回答有些奇怪,他只说以后应是不会有了。明风绪听他口吻不对,并未深问,旁敲侧击问过姐姐和宁宵,墨驰烟先前并无道侣。
他想及对方与自己不同,是经历过那段漫长的黑暗魔祸时期的,纵使曾经有人么,有太多四尚宗的修士永远地葬身于魔祸了。
包括自己从未见过的父亲,没有多少印象的母亲,以及记忆正无可奈何随着时间逐渐变得暗淡的,他那至今身死不明的大哥,前任剑脉主事明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