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观念
谢素尘近日心神皆耗损在应对选拔一事所牵起的纷争之上,且戚恒此事并不十分要紧,他又仍信任处理戚恒所引起之风波的那人,因此此事再令瑶彩登门道歉后,谢素尘便并未特别关注。
否则,此时他若用窥世云镜查探此处情况,听及戚恒不欲继续修真,而愿与凡人同伴一同去过凡人生活的话,他亦是会有些惊讶的——那种被发现灵根后,走上修真一路的凡人中,有太多变成了修炼至上,长生至上之人,反将昔日作为凡人的种种礼义廉信踩为烂泥,变为最瞧不起凡人,鄙夷凡人的那一拨低阶修士。
虽万千年来不是没有修士为亲友或爱慕之人放弃修仙一途的传说,但那多是资质奇差,且在修真一途瞧不见丝毫机遇者的安慰之语,其中更不乏只是嘴上说说,没过几年便抛弃凡人重回修真一途者。
这种修士空作承诺却又抛弃凡人伴侣之人,虽遭人鄙夷,却又为一部分人称为大道回头金不换。而如戚恒这般,机缘已送至面前,却仍请离意志坚定者,便实在是凤毛麟角了。
也因此,他此番言语,受墨驰烟命令前来查探情况的弟子文剑衣,对戚恒产生好奇一同前来的明风绪以及受谢素尘之令带厚礼前来致歉的瑶彩皆是未有预料。
便只一二秒的无声间,那名被唤作仪心的凡人女子忽地双膝跪下,打破极短暂的沉默,戚恒想要拉起她却因她是凡人,动作不敢太过粗硬而失败。
那女子身形匍匐,声音轻且凄凄,态度恭谨卑微,语速却仍是流畅,“戚修者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语,全是因昔日他未被仙门测出灵根前,家中变故,家父曾令他承诺会照顾小女。小女既得了仙师天大的恩赐,自是感恩戴德,万不敢惹出什么风波是非。”
她不敢提出恳求仙师绕过自己或戚恒之话语,这三年来,她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意识到,拥有灵根,能够修炼的修士,和天生便没有灵根的凡人,究竟有多大的区别。
而戚恒此时亦是心乱如麻。他幼年便与仪心相识,青梅竹马,早已在记忆不那么清楚的幼年时期便在心底有了想与仪心携手的念想。待之后二人相伴成长,于家中变故前,二人之间的关系,便只差挑破一张轻薄的纱纸了。
但流亡中仪心染病,他又因被查出身具灵根,被允许拜入四尚宗,修真者与凡人有别,再之后两人的关系便愈发失衡疏远了。戚恒想说他不在意病症所带来的容貌的损伤,不在意拥有灵根与否的差别,但周围其他接触的外门弟子或是凡人皆将两人当做个新鲜来瞧,而仪心本就要强,自家中变故后便就很在意二人间的区别,这之后更是愈发魔愣了。
亦或许,这份在意二人间的差异才是世间常态,戚恒自己才是魔愣的那一个。
而她在意,戚恒便不得不亦因这些烦扰,生出在意。这三年来,戚恒数次抒过心声,但仪心却已听不进了,她更是数次提出欲一人离开,戚恒便以至少让我帮你治好病为由,不愿如此。
他一度对二人间的关系十分疲惫,但戚恒却又真真切切地明白,长生,飞天遁地,勘破天道,前往登仙境,虽有吸引力,但若和与仪心一同回到过去的日子相比,却又没那么有吸引力了。但无论他如何表达,仪心只会觉得,他是在因自己而妥协。
也因此,戚恒对外只称仪心为自己的一名凡人挚友,小心翼翼,丝毫不敢逾距,生怕刺激到对方。
他便一同跪下,只言对不住墨长老先前的认可,恳求三人饶过仪心的冒犯之行,自己请离之心已定。
瑶彩虽心中想法万千,不乏各种冲突矛盾之想法。但想到这几日戚恒在外门弟子中已出了名,而此人又是墨长老那边的——他离开了,少一个能为墨长老所用,为难主事之人,心中揣测说不定自己的惩罚亦会有所减轻,倒是松快不少。
文剑衣心中更是生气万分同情。他想起那些令他的师尊墨驰烟常常眉头紧锁之事:
如今的四尚宗,四宗上层为利益总是争端不休,一众执事,内门弟子们各自为自己所忠心之人内斗不止,外门弟子缺乏管理,更是有样学样,彼此欺压争夺修炼资源,不够地便想法子去从四尚宗属地的凡人城镇中索取炼器材料。
在宗主时衍之的有意纵容,剑脉代主事资历过浅,占脉主事从不理庶务,象脉主事有意依附之下,纵使有些长老会去约束自己的人,去处理几个极端过分的,去杀鸡儆猴,去敲山震虎,却到底难以根除这种现状,最多不过是令台面上的欺压转移为藏在更深处的压迫罢了。
而这并非是四尚宗一个宗门之事。东洲大大小小的修真宗门,皆存在此问题——那些多个宗门一同签订的玉证合约,更是从一开始便建立在号令凡人去采集炼材,挖取灵矿的基础之上。
而在东洲之外,他想起师尊曾偶次提及,四洲之内虽有略好些的地方,本质却亦无太大差别。修真者修炼,本应是规范己身,得到天道认可,被天梯接向登仙境,以求最终闭关修炼成仙。但天道却并不约束修士的品行高低,落向德高望重者与落向品行卑劣者的天雷并无二分区别,只会因修为高低而变化。
他愈发觉得,师尊墨驰烟曾某日提及过的,需制定令四尚宗修士约束己身的宗规的必要性。
明风绪已看出,二人间真正仍强求维系关联者,是戚恒而非是那名凡人女子,这反倒令他原本对戚恒因得了墨驰烟之认可而生起的那些期待散去了七八分。
他不甚明白,此人既有剑之天赋,为何还在这些琐事上磨磨蹭蹭。若真关切此凡人女子,给予金银珠宝,灵石灵珠,送去墨驰烟弟子所管理的那座平波城,令宗门弟子多加关照不就行了么?此番违背那名女子的意志非要强求一处,只像是戚恒在一意孤行,自惹烦恼了。
而修者结为道侣,在此时的明风绪看来,无论是男修与男修,男修与女修,女修与女修都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为求走一个他看不上的修炼捷径。而他亦从旁处听过风言风语,时衍之与谢素尘曾有意结为道侣。
而他们本有此打算的原因自然不是因为什么虚无飘渺的爱情,而是因灵根相合,双修会大大提高修炼的效率。此事虽无下文,但两人只为提高修炼效率便可考虑是否结为道侣的做法,或许亦是明风绪对结为道侣的修士产生了十分微妙看法的原因之一。
戚恒未参加外门弟子选拔的原因已是明了,瑶彩做出歉意态度,戚恒自不敢推拒。而明风绪已对他没多少兴趣,在他看来,意志如此不坚定者,空得墨驰烟一句悟性极佳并没有什么意义。
文剑衣便主动地多。他接过戚恒请离之玉证,承诺会带至管理象脉外门弟子的执事处,又细细问了他们可有计划,打算如何离开。末了,他更又取出一应金玉灵珠,令戚恒务必收下。
瑶彩回至尚象居,并未立刻前去接受责罚,而是先向谢素尘禀告了前往戚恒部屋的所见所闻。他添油加醋,几番强调了戚恒的不知好歹,明风绪的肆意妄为,文剑衣身为墨长老的弟子,代为接下了戚恒的请离玉证是多么不将主事看在眼中。
谢素尘打断问,“那凡人女子,是何模样?”
瑶彩不由回忆,声音倒没了先前添油加醋时的洪亮,“看身量瘦瘦弱弱的,脸上皆是结疮,实在时不堪一观。”
谢素尘看过瑶彩面上神色,又问,“她面对你三人,态度如何?”
“小心翼翼,凄凄哀哀,惧怕不已,恭谨至极。”
“若真是如此,又怎敢当着你们面主动说话?”
谢素尘如此一问,瑶彩亦觉出差别来,平常凡人见着外门弟子便先软了膝盖,纵使这凡人女子跟着戚恒见过不少修炼之人,遇见如明风绪,文剑衣这种修为地位的修士,却仍是能说出话来,而她说话也未有太多停顿结巴——
“主事这般问起,我才想起,她虽一直跪伏着,看不清脸,但她言语间有逻辑,且说话亦未有太多停顿结巴。这般看来,这凡人女子倒是胆大无比!”
谢素尘听及此,倒是对戚恒和这名凡人女子生起了几分好奇心。他想起先前从下属别弦月处收到的情报,时衍之所掌控的术脉属地上并无什么异常发生,且他属地之外的那片灰色区域亦是如此。
只别弦月将调查重点再移向凡人时,一处城镇有人提及,从刘家村一个汉子说是要回去将挖灵矿换得的一点钱财送回给家中婆娘补补,一去却再未回来。为修真者挖灵矿的工作虽是艰苦,对凡人其他劳役来说却很有赚头,因此没有下文便放弃此工作便显得有些奇怪。但凡人生老病死又太过寻常,因此虽有人觉得奇怪却也没当个事。
别弦月从中发觉不对,又去问过周边另外城镇,又发现几起刘家村村民回村后便再未回来的事情。
她远远观察过刘家村,只似一个正常村落,但她身为修士,怕若真有什么,自身灵气引起可能存在的障眼法或符咒的反应,因此尚未深入探查,并询问谢素尘,是否要先寻得可信凡人先行一探。
刘家村之方位,倒是离赤浑山矿脉极远。若那里真有些什么,时衍之故意克扣三层灵石,将明风绪的注意力引向相反方向的赤浑山,的确很有可能。
此时听得瑶彩所提的凡人女子,谢素尘便生起此女或许正可为自己所用之想法,而那戚恒,亦恰好可为墨驰烟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