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恋这种事，从来没有好结果
最惶恐的时候，唐小仙首先想到的是允安，而允安也没有让她失望。她这头的电话还没有放下，下一刻，允安就已经出现在了她面前。
唐小仙原本是害怕的，现在又有点惊讶，茫然无措地盯着允安看。
“这么快就来了啊？御剑飞来的还是腾云驾雾来的？”
她方才哭得猛，边说话还边打了一个嗝，满脸鼻涕眼泪的模样竟让人看出了一点天真可爱来。
有点傻。允安这样想。
他拿袖子蹭了蹭唐小仙被鼻涕眼泪糊住的脸，随口回一句：“都不是。我自有在时空内随意穿梭的法门。”
神仙身法这种事没办法与凡人细讲，唐小仙也没再追问，只哆哆嗦嗦地指着一旁已经深度昏迷了的徐嘟嘟，一个劲把允安往前推。她自己慌了神，并没有注意到允安与她擦身而过时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还好，出事的不是唐小仙。
他方才正在入定，偏偏隔着几十公里的凡间喧嚣还是听到了唐小仙撕心裂肺的哭喊，惊得他不管不顾，不在乎是不是要在凡人面前露了神通。
允安一到，先将整个房间内的时空全都定住，防止徐嘟嘟的魂魄消散或被阴差拘走，而后才踱步到沙发旁打量瘫软成一坨的当事人。看上两眼，没看出徐嘟嘟有什么生命危险，只看出她是个命格怪异、阳寿不多的薄命人。
允安朝唐小仙解释道：“别担心，现在还死不了。让你们凡人的大夫来瞧瞧，吃几天药就能好。”
唐小仙挂断手里的急救电话后又有些疑惑，“那，你现在不救她吗？”
允安摇摇头，回一句：“我不害人，也不救人，你知道的。”
话是这样说，但在唐小仙殷切的目光下，他还是走上前摘了唐小仙手腕上的串珠。而后取下其中的一颗珠子，两指一捏搓成了粉末。
“拿水来，喂她喝了。”
唐小仙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一通操作，喂徐嘟嘟喝下了珠子化成的药水。
她小时候见外婆救人时也曾捻香灰做过药，没想到允安的做派倒是更直接强硬，可万不能让别的凡人瞧见。好在，这方法虽惊世骇俗，效果却很好。喝下药水的徐嘟嘟虽然没有清醒，但是明显眉头舒展呼吸平稳，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人是救回来了，唐小仙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允安坐在她身边，突然抬手顺着她后背的脖颈到脊柱，轻轻地一下一下揉捏起来，像捋着一只炸了毛的宠物。唐小仙后背一僵，有点尴尬，但被这样揉捏了几下后，浑身的冷汗和颤抖倒是真的都止住了。
允安收回手主动宽慰她：“别担心，她这一劫有惊无险。只是吃了这颗珠子，你便救她一命，她总要还报的。”
“她呀，别惹麻烦就是报恩了。”唐小仙被揉捏得舒服，叹谓一声又忍不住吐槽：“你一颗珠子就能救一条性命，敢情给我戴的是个人参果的手串啊？”
允安笑出了声来，解释道：“这手串是炎火山上的‘不尽木’凿成的。凡人用了，‘生死人，肉白骨’；妖怪用了，魂飞魄散。”
此时的允安并没想到，这串神威通天的串珠在几个小时后会成为唐小仙一定要离开自己的借口。
救护车一路尖叫着拉走了徐嘟嘟，之后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要走vip通道、要催吐洗胃、要严防死守坚决保密。好一番折腾，总算是让徐嘟嘟舒舒服服地入住了特护病房。然而，唐小仙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为徐嘟嘟善后，与她那没有几根头发的经纪公司老板斗智斗勇。
徐嘟嘟的经纪公司天星娱乐是一个老牌的家族企业，在业内虽然颇有声威，这一届的老板雷总却是个“大哑雷”。意思就是说，此人平日里声音不小，本事却不大，还经常踩雷做些蠢事。譬如此刻，徐嘟嘟还没有完全清醒，他就已经控制不住，在病房里拖着唐小仙抱怨个不停。
“我就知道！徐嘟嘟这样的性格，迟早是要出丑闻的！”
雷总挠着光秃的脑门儿，浑圆的脑袋随着吐沫星子晃来晃去，晃得唐小仙心烦。但他并不自觉，一通发泄后又蹭到唐小仙身边，带了点讨好的意味求助。
“小仙啊，你这回可得帮帮雷哥！我早说了让徐嘟嘟跟着华姐混，人家是多少年的老经纪了，危机公关最拿手，可是她偏偏要为了你做什么工作室！你看现在，又是被拍到和日月光的恋情，又是自杀急诊进了医院，一旦被报道出去，公司的股价也得跟着跳水呀！”
明明是求助，在这些资本家的嘴里却偏偏说出了一番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的味道来。唐小仙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正愁没地儿撒，眼看就要跟他呛声，病床上的徐嘟嘟恰好咳嗽了几声悠悠然转醒了。
徐嘟嘟清清嗓子替自己辩解：“老板，你可别诬陷我，我没有要自杀！”
雷秃头和唐小仙对视一眼，一副“你看吧，多难搞”的表情。
徐嘟嘟无奈：“真的，我就是失眠睡不着，多吃了几颗安眠药。心情不好嘛，又喝了几瓶酒，谁知道它们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呢？”
唐小仙见她彻底没事了，吊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信你。”她心里高兴，一时也顾不上回怼雷秃头，又拉着徐嘟嘟好一通嘘寒问暖，一会儿怕渴着，一会儿怕冻着。
徐嘟嘟倒是还记着自己的老板在场，心平气和地要跟老板道歉。
“老板，这事儿不管什么原因，既然闹到医院来了，就是我的错。还得麻烦公司给我出个声明、辟个谣，当然，您也别把我扔给华姐，她整天就知道搞资本运作洗钱那一套，什么时候正经管过手底下的艺人呢？我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还没有大红特红、当成国际巨星呢！我就想好好搞事业、好好给您赚钱，您就多辛苦一下吧！拜托拜托啦！”
大美人撒娇，雷秃头虽然有万般不高兴，却也忍着没有再发火。
见徐嘟嘟开始吹牛，唐小仙也彻底放松了下来。好歹这人还想着红，没光想着断头台、孟婆汤。
雷秃头往旁边的小沙发上一摊，自顾自摘了根香蕉吃，一边吃一边吧唧嘴：“出什么声明、辟什么谣？我想过了，公司一会发个声明，就说不管艺人的私事，这样你也好在媒体面前糊弄事儿。你跟日月光那恋情有还是没有，都不耽误我们炒作蹭热度。但你住医院这个事，可千万得让人把嘴封严实了。这事儿不好洗，一个不留神，你可就成了为爱自杀或者未婚先孕的了。”
“不行！这事儿不能这么炒。”
徐嘟嘟还没说话，一旁的唐小仙就直接否定了雷秃头。
“日月光那边本来就怀疑是嘟嘟在炒作，你这么做简直就是坐实了她的罪，把她往火坑里推！”
唐小仙态度强硬，徐嘟嘟深以为然地跟着点点头。
雷秃头烦躁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唐小仙表情淡淡，胸有成竹。
“半小时内，让公司出一份声明说清楚两件事：第一，徐嘟嘟和日月光只是普通的同事合作关系。狗仔拍到的拉扯片段，也只是两个人在试新戏。杀青宴上合作愉快的两位演员，因为接下来马上还有另一部戏要合作，所以喝多的情况下自由发挥，现场试了一段新戏，没想到被狗仔不道德地偷拍，捕风捉影当做绯闻爆料。注意，这一条重点要在于——他们两个人都是非常敬业且有良好合作关系的专业演员，不炒绯闻。”
雷秃头有点儿疑惑地打断唐小仙，“这能行吗？徐嘟嘟敬不敬业且不说，这俩人杀青宴上吃着喝着就排上新戏了，说不过去吧？”
唐小仙送他一个白眼，反问道：“怎么别人的夜光剧本、夜光麻将都是敬业，咱们青天白日地排段戏就说不过去了呢？你别管，只要咬死了没有恋情，天塌下来也是没有！”
“你狠！我明白了。”雷秃头朝唐小仙竖个大拇指，继续问：“那声明的第二条写什么？”
唐小仙翘翘嘴角，冷冷一笑：“第二条，就是要公开徐嘟嘟住院的消息。但是要强调，正是因为被某些脑残粉、键盘侠过度攻击，导致了她突发心脏不适住院了。这一条的重点就是——网络暴力压垮了美丽脆弱的女演员。对了，你走之前要记得给嘟嘟拍一张美美的住院照。”
雷秃头高兴地直搓手：“这个好这个好，省得我们这里严防死守，生怕被人知道她住院了。还得是我们唐大制片人啊！”
唐小仙在这行待的年头也不短了，键盘侠、脑残粉的事情见过不少，从来都置之不理，但这次不一样，他们动了徐嘟嘟。
她眼神示意雷秃头抓紧黄金公关时间去干活，在他临走前不忘补一句：“声明底下记得盖公章，再附一份律师函，抓几个骂人祖宗十八代、最爱p遗照的典型出来。毕竟他们还只是个‘孩子’，做了错事，可千万不能放过！”
唐小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徐嘟嘟认识唐小仙十年，还从来不知道原来她也是个狠角色。所以，雷秃头前脚一走，她后脚咣当一声就钻进被窝、挡上脑袋开始假睡，不怕别的，就怕唐小仙揪着她的耳朵训话。然而，唐小仙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她的被子掖回脖子底，轻轻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语气温柔地叹息道：
“徐嘟嘟，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为了谁，你都得好好爱惜自己才行啊。”
别人说的对，徐嘟嘟确实很听唐小仙的话，但这个时候的唐小仙反而不想再教训她了。
唐小仙一个人在vip病区的走廊里躲清静，眼睛盯着外头的蓝天白云发愣，心中却在琢磨：如果徐嘟嘟一定要跟日月光在一起，自己不如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仿佛一个年迈的老母亲一般操心。
“你朋友她醒过来了吧？”
身后传来允安的声音，唐小仙有些惊讶。
“允安？你还在？”
允安点点头站到了她身侧。
“我等在这里，以防万一。凡人的医院是个救死扶伤的地方，在我眼里却是个灵邪混杂、最容易出乱子的地方。”
唐小仙收起方才的果决和冷漠，笑着看允安，道：“你啊，说着不管凡人死活，到头来却还是要帮忙救人。允安，你是个好人。哦不对，你是个好神仙，谢谢你。”
在允安的眼里，唐小仙一直是个简单的凡人，简单地高兴、简单地悲伤、简单地热烈，他还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唐小仙——站在窗边一个人远远地望着外头，看不清喜怒，像是跟别的凡人隔着几层结界。
他重新打量唐小仙，语气温和平缓：“唐小仙，很多时候其实我都拿你没办法。我活得太久却少见凡人哭，也不希望你哭，你一哭我总觉得心里头乱。”
唐小仙头也不回地笑他：“好啊，等你帮我把替身做好了，我就百毒不侵、再也不会哭了。”
她笑着说话，允安却觉得她分明是又要哭的模样，只好继续安慰道：“人活着就是一场修行，凡人一生多苦难，想要的多、得到的少，若总是哭，眼泪是流不完的。”
旁人安慰姑娘是雪中送炭，允安安慰姑娘倒像是要渡人出家。
唐小仙背着他偷偷抹一把眼泪，强行解释道：“其实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大约还得感谢我那个渣男前男友。和他分开之后，我就发誓自己这辈子除了为外婆，再也不会哭了。尤其不能像徐嘟嘟一样，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流血流泪。”
“你的——前男友？”
允安有点惊讶，唐小仙也不打算隐瞒，话痨似地介绍起了自己的初恋来。
从暗恋到热恋再到失恋，唐小仙曾经浪费了十年的时间去爱一个人，然后又放弃了那个人。她的初恋是一个不知名却有些才华的文艺片导演，也正是因为他，唐小仙才不顾行业风险一头扎进了影视圈，一心想着要开一家夫妻店、做点好作品。可惜，结局惨淡。
同时劈腿了小三、小四、小五、小六的文艺片导演，面对唐小仙悲痛欲绝的眼泪时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倒打一耙，质问唐小仙：“我这叫寻求艺术的灵感，怎么能算出轨呢？”于是，那艘满载着爱情幻想的小船说翻就翻了。之后的唐小仙不再想爱情，倒是一直坚守着一点职业理想，还在影视圈里打转。
“嗨，听起来挺无趣的吧？”唐小仙露一个苦笑，自嘲道：“恋爱中的人啊，每一个都觉得自己的爱可歌可泣、举世无双，可到头一看却全都是一样的俗不可耐、一地鸡毛，大概就是你所说凡人的苦吧。”
这个问题允安没法回答，因为这种苦他没尝过。即便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白龙女，他都不知道对方的真正模样。他心里这样想着，唐小仙却意外地提起了那个名字。
“允安，聊一聊你的白龙女吧，就是你一直念念不忘、记了几千年几万年的那个人，哦不，那个仙。”
允安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聊起。说实话，除了知道她是白龙女，知道她道行比我高，别的我并不比你知道的更多。”
唐小仙破涕为笑地鄙视他：“啧啧，真可怜，一看你就没被爱情伤害过。听我的，暗恋这种事，从来都没有好结果。”
她这样说着，还使坏似地伸手点了一下允安的头，看似安慰，实则算调戏。这大不敬的动作，吓得允安下意识后退一步，唐小仙却大笑起来。
“怎么着，你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只许你摸我的头，我却得一天三炷香供着你不成？”
允安看她这言行又恢复了以往混不吝的模样，好歹算是走出了情绪低谷，所以也不再与她计较。他转身要走，走出几步又自然地在背后朝她勾勾手指。
“走吧，回家去。”
意外的是，这一次唐小仙并没有跟上来。
允安身后的唐小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
“允安！”她撒娇似地唤着允安，而后攥住了他的衣襟：“你别回头，听我说。”
这一刹那，允安的脑中电光火石，五雷轰顶。他仿佛又回到了万年前的山海境中，有个人也曾经这样对他说过——你别回头，我们就不算一段因果。
唐小仙不知眼前的允安心绪大乱，只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你一旦回头，我会害怕自己没有勇气再说下去。允安，我想好了，你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地方。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唐小仙不是白龙女，这一点允安心里非常清楚。所以，在短暂的震撼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唐小仙要赶他走？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干巴巴地问她：“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呀。”
唐小仙的告白来的突然又炽烈，让允安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就要回过身去。
“唐，唐姑娘，我们不是说好了要……”
允安想要挽回，唐小仙却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对，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合住八十一天天，然后你送我一个替身，我们就两不相欠了。可就是因为我们说好了，所以我现在必须要让你走。我这样的人啊，无亲无故孤独了小半辈子，好不容易喜欢过一个人，还要被骗。所以，后来一旦有谁给我一点暖、一点甜，我就感激涕零，就恨不得把自己的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他看。我喜欢你，可我又不能喜欢你。如果你继续留在我身边，我很怕自己会变成明天的徐嘟嘟，或者，比徐嘟嘟更可怕——我会变得无法自拔、伤痕累累，会变得不像自己了。”
兔死狐悲，不论病床上的徐嘟嘟是不是真的为爱自杀，唐小仙都在那一刻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她害怕了，她必须要离开允安。
允安感受到了自己衣襟上传来的力道决绝，他知道唐小仙能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容易。可他又心有不安。
“我走了，如果有大妖来袭怎么办？”
唐小仙大义凛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现在一不欠账，二有手串，什么妖想要我的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便真的有，那也是我躲不开的劫。允安，你放心地走吧，咱们两清了。你要记得自己说过，你从不害人也从不救人。所以，别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