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活马
昨夜,相府遭刺客偷袭,府内的侍卫睡得比猪还死,连狗都没叫唤一声。
朔风虽及时赶到,却被揍得落花流水,捆在了桌子腿边上,嘴里塞着一双袜子,也不知道是干净的还是穿过的。
他伤得并不重,但显然受到了报复性打击,衣服被扯成了碎布条,看起来像是被□□后的良家妇女。脸上还被用毛笔写满了鬼画符。
无涯看见他这副惨样时,先是愣了半晌,接着紧抿双唇,抬头看屋梁。过了片刻,他实在是忍不住,扶着聂放舟的肩膀狂笑起来。
朔风羞愤难当,当即变回了小黑蛇,钻进了聂放舟的袖子里。
而一旁,韩承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为了不惊动太多人,聂放舟和无涯是悄悄潜入相府的,他们确定刺客已走后就去叫醒了酣梦中的韩延祖,韩延祖在半醒半梦中可见聂放舟那张白得吓人的脸,差点以为是白无常来索命了。
不敢打草惊蛇,韩延祖只请了一位信得过的大夫来察看韩承渊的情况,韩承渊浑身上下找不出半寸伤口,但呼吸和心跳极度微弱,怎么喊都没反应。
大夫一无所获地离开后,小黑蛇从聂放舟的袖子里探出头来,说:“那刺客手上拿了一把匕首,但似乎不是用来伤人的,我被她打晕后困了起来,朦胧中看见她从韩相体内取走了什么东西。”
韩延祖不知道这里还有条蛇,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好在被无涯即使扶住。
小黑蛇说:“没有流血,刺客的刀尖甚至没有碰到韩相的身体,可是的确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被剖了出来,就在心脏的位置。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被取走的时候,韩相明显很痛苦。”
无涯蹙眉,“凡人的体内,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黑蛇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瞅了无涯一眼,空吐信子不出声。
聂放舟说:“有什么就直接说,这里都是自己人。”
韩延祖傻不愣登地说:“是啊是啊,我是自己人,你知道什么就快说吧。”
小黑蛇这才接着道:“我与刺客交过手,她身手不凡,招招狠辣,特别是她用的铁扇,绝不是凡间能有的。虽然暂时无法断定,但我想她很有可能来自魔界。倘若真是如此,此事恐怕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贸然卷进来,恐怕对十四楼不利。”
韩延祖已经准备好没骨气地求救了,聂放舟却已先一步说:“韩相对我有大恩,此时袖手旁观,非人所为。”
无涯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与聂放舟相处多年,见惯了对方为了酬金锱铢必较的生意人模样,也曾数次因他面对灾祸事不关己的态度而愤怒。这是无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大恩”两个字,他说得这般斩钉截铁,眼光中透出坚毅的决心。
小黑蛇沉默了良久,兴许是见聂放舟毫无动摇、决心已定,才不得已补充了一句:“刺客走得匆忙,刚离开时韩相还有些意识,我听见他说了两字,大概是‘小木’?你们可知他在说什么?”
“小木是谁?”韩延祖挠了挠头,“我没听说过这个人啊,是在喊穆龄吗?”
聂放舟将这两个音来来回回念了几遍,蓦地眼睛一亮,“他说的,可是谢沐?”
小黑蛇思索了片刻,“也许是?我不确定,他当时口齿不清,我听得并不明晰。”
聂放舟随即看向无涯,无涯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也没有其他法子了,便去谢沐走一趟吧。”
韩延祖茫然道:“你们要去谢沐?快马加鞭不停歇也得两天两夜,来得及吗?”
无涯摘下手上的扳指往上一抛,扳指停滞在半空,扩张成一个脑袋大小的绿圈。无涯将手臂探进去,摸了两下,揪出一团白毛球。
“两天两夜?”无涯不屑一笑,“你信不信,我现在启程,正好赶得及在谢沐吃个早点。”
睡得昏天黑地的太白睁开眼,表情空白地看向众人,“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
聂放舟揉了揉她的脑袋,目光一瞬间变得有些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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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沐是一座南方的小县城,从秣陵赶马车走过去至少需要三天,但若乘着太白赶过去,三个时辰就够了。
太白自打来了人间,每日除了吃就是睡,肚子上长了一层厚厚的膘,今日终于能派上用场了。她的真身是有半人高的巨型白虎,全身银白,眼瞳金黄,乘三个人也完全不在话下。
但聂放舟是个坐惯了轿子的主,第一次这等猛虎,险些连兽背都上不去。无涯怕这个绣花枕头半路从兽背上掉下去,便让他坐在了前头,自己则背后护着对方,如此这般仍不够放心,恨不得用根绳子将他绑在自己身上才好。
如此这般被人小瞧,聂放舟却乐得轻松,一句怨言也无。
三个时辰虽说不长,但一直赶路也颇为无聊。
无涯在脑中复盘今日种种,忍不住问:“有件事我倒是想不通。”
太白步履迅疾,耳畔风声鼓鼓,聂放舟听不清他的声音,侧过头靠近他,后背几乎紧贴着对方的胸膛。他说:“想不通什么?”
无涯道:“人人皆夸韩相月白风清、举世无双,怎的年轻时这般负心事?不知他娶的那位夫人是怎样的佳人,短短几个月,就让他抛下了过去十年的旧情。”
聂放舟道:“若我说,他也许不得已的苦衷,你可会觉得我是在替他辩驳?”
“并非我不信你,但我疑惑,世间真的存在这样的苦衷吗?”无涯问,“有什么苦衷比自己最心爱的人更重要,不惜狠狠伤害、彻底抛下?”
“生死、忠孝、大义,或其他。这世上多的是无法两全之事。”
“于你来说或许如此,但于我,生死、忠孝、大义,都不及我爱的人重要。”无涯说,“只要我还活着,我绝不会亲手伤害他们。”
“可曾有人说过你过分天真执拗。”
“怎么了,这样不好吗?”
二人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杂乱地纠缠在一起。无涯的刘海被掀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剑一般的浓眉。他琥珀色的瞳孔被日光照得通透,聂放舟望向他的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聂放舟收回目光,摇头道:“既然你乐于做这样的人,那我就祝你往后所遇之事皆如你所言,不必妥协、不必牺牲,不必有所抛弃才能在世间容身。”
无涯抬高了嗓门:“你刚才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见。”
“……”聂放舟顿了许久,“我说,你看着点路,太白走的方向好像不太对劲。”
前方劈下一道惊雷,太白嗷呜一声,从半空坠了下去。
无涯过去御剑飞行,习惯了在空中上下乱窜,在坠落的瞬间也并不感到恐慌。或许是因为胆子大,在下坠的前一瞬,他下意识地聂放舟拽进了怀里,双手扣住对方的肩膀,后背朝着地面,笔直地摔了出去。
“嘶——”
太白作为肉垫在地,二人狠狠摔在她的后背上,软肉凹陷,如同陷入柔软的白毛毯。
聂放舟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撑着地面坐起身,甩了甩眩晕的脑袋。一抬眼,相里无涯正躺在眼前。
躺在他的身下。
此时此刻,聂放舟正以一个微妙的姿势跨坐在无涯的胯间,他盯着身下人,眼睛一眨不眨。
无涯后背发痛,抬脚就踹他:“发什么呆?还不起开?”
聂放舟捂住□□:“唔,这里可不能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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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从天上摔了下来,摔得地方里谢沐并不远,太白被无涯训斥了一顿,又花了半个钟头就抵达了谢沐县城。
进了城,无涯随手揪住两个卖苹果的小贩,问韩承渊当年住的旧宅在何处。小贩们摇摇头,都说不认得此人。
天高皇帝远,在谢沐这样的小县城中,百姓鲜少过问朝政,甚至连当今丞相的名字都记不大清楚。
街边有几位老人家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聂放舟走过去,俯下身子问了几句话,老人家指了指东边,聂放舟点头道谢。
聂放舟领着无涯往东走:“这边,当年的旧宅在城东,门口有两棵极高的树。”
无涯不服气:“怎么你随口一问就能问出地址来?”
聂放舟笑了笑:“不是随口一问。韩相三十多年前就已经离开谢沐,你问那些个年轻人,他们自然不知道韩公明是谁。只有老一辈的人才认识他。”
无涯看看街边皱纹满目的老人家,又瞧瞧对面高声吆喝的年轻人,喃喃道:“三十年,竟已换了一代人了吗。”
聂放舟颔首:“对凡人而言,三十年就是一代人的距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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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韩承渊被贬到谢沐,在生活上并未受到亏待,朝廷为他在谢沐置办了宅院。回京之后,韩承渊本想自掏腰包将宅院再买回来,却有人抢在他前面,先一步买走了此宅。
他多方打听买主的姓名,价格开到了天价。可那位买主却像个不缺钱的富贵闲人,压根不搭理他,几次来信全部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此刻,两人一兽站在韩宅外,望着门上斑驳的朱漆,停下了脚步。
太白变成了小姑娘的模样,灵敏地鼻子使劲儿嗅了两下,说:“这屋子里有仙气。虽然很淡,但我闻得出来。”
无涯与聂放舟相视一眼,无涯上前,正要推门,大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身高只齐到他膝盖的小姑娘探出头来,头发凌乱,脸上灰扑扑的,穿着一身打满了补丁的旧衣裳。
小姑娘眨巴眨巴干净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哥哥姐姐,你们是谁啊?为什么站在我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