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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鸢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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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少地方都有类似的习俗,孩子出生后认古树为父,图一个长寿的好彩头。家里人抹抹眼泪,死马当活马医,领着孩子去了奉春山。

    彼时正值仲秋,奉春山满山银杏,璀璨如金,踏着金黄的银杏叶拾阶而上,如临仙境。在南峰的密林之中,果真找到了道人口中的参天巨树,那树枝干极粗,七八个人都抱不住。

    他们在树前搭起了祭台,供上香炉。小公子听从长辈的指挥,跪在这巨树前磕了三个头,歃血为誓,便算是单方面默认了这段义父义子的关系。

    其父见奉春山环境宜人,便干脆在山上建了座别院,小公子和母亲迁到了别苑,专心养病。

    不知是奉春山风水好,还是那道人的法子当真有效,这小公子的身体竟真的一日日好了起来,病态渐消,没过几年便长成了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平平安安度过了十六岁生辰。

    这少年果如道人预言的那般,十七岁那年,少年连中三元,成为大祁建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入选翰林。

    “那一日,他身披大红罗袍,头顶乌纱帽,手捧钦点圣诏,□□一匹骏马。面若冠玉,英姿风发,秣陵城的姑娘小姐,无人不为他倾倒啊。”

    老人家陷入往事之中,说得极为动情。

    “景帝登基后,他官运亨通,为了朝廷重臣,景帝的左膀右臂。当年南垣叛军来袭,郭奉先调兵失策,连失四城。是他星夜奔赴前线,不费一兵一卒化解干戈,救万民于危难之中,便是诸葛再世也不过如此啊!”

    聂放舟了然道:“原来是个少年天才的故事。怪不得您方才问我们,是不是来求功名的。”

    老人笑道:“是啊。那少年金榜题名前一直住在奉春山潜心读书,此山也因此被视为读书人的圣地。每年科考前,都有不少人来此山祭拜,难免遇上一些稀里糊涂的读书人,跑来椿君殿求取功名。”

    无涯托着下巴,半信半疑道:“这奉春山的风水竟这么好么?你将那少年郎吹得神乎其神,倒像是编的。”

    老人摇头道:“老朽可没有编故事的本事,这故事里的少年郎确有其人。”

    “哦?是何人?”

    老人却好似没听见一般,拄着拐杖,吃力地站了起来,兀自念叨着:“啊呀呀,时候不早了,该回去做饭了。”

    无涯追问:“喂,你别走啊,还没回答我呢。”

    老人家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听不见啊。”

    话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白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这个老家伙,怎么莫名其妙的?”

    聂放舟说:“年纪大的人,性格多少都有些古怪。”

    说完,转头看向了此处年纪最大的人。

    无涯:“……你骂谁呢?”

    ·

    寻觅无果,三个人在山上转了一圈便回了城。

    暮春天暖,草木葱茏,街头巷尾都是换了轻薄新装的老百姓。

    三人在街边找了个面摊,坐下吃了点东西。对面卖话本的小摊新上了一批新货,摊主扯着嗓子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咯,《郭奉先画楼遇红记》全本完结!《秣陵百年风华录》新版重印!《三个月状元速成秘籍》限量供应!公子,要不要买一本看看?”

    聂放舟吃了几口便饱了,走到小摊前瞧了两眼。摊主见他锦衣华服,当即堆上了笑脸道:“公子您温文儒雅,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身的读书人,不如买一本《状元秘籍》吧,近二十年的科举试题全在这里面了!”

    无涯推开他,挤到了摊主面前,指着自己道:“那我呢?您瞧瞧,我这样的适合看什么书啊?”

    摊主捧出一本《武状元训练指南》,热情推荐:“这位公子身姿挺拔,一看句就是习武之人,这本书是郭奉先生前亲自推荐过的,习武者必备呀!”

    “郭奉先?谁啊,不认识。”无涯翻了翻摊子上的书,“《贤相养成手册》《一代贤相背后的故事》《痴情相爷俏夫人》《我和相爷不得不说的秘密》……这都写的同一个人?”

    摊主笑呵呵道:“这不,过两天就四月,这可是咱们韩相的生辰月,每年这个时候,他的书都卖得特火。您要不要来一本?我这里可是什么风格的书都有。”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出最后一句话,搞得颇为神秘。

    无涯不明所以地问:“有什么很特别的风格吗?”

    摊主左顾右盼,迅速从书堆的底部抽出一本小册子,塞进了无涯的手里。

    他低声道:“最近风头紧,不让议论大臣,这种书不好明摆着卖。您拿回去慢慢看,低调低调。”

    无涯低头一看,书封上印着几个大字——《岁月成殇:银杏树下,我曾遇见你》。

    “啧,感觉挺有意思的。”他将书塞进了怀里,“给钱。”

    他用胳膊肘怼了怼身旁人,却意外扑了空,扭头一瞧,身旁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正欲去寻,急促的马蹄声如雷鸣般滚滚而来,红衣女子驾马而行,飞驰跃过闹市。无涯还没看清她的长相,百姓们已着魔般追着她的背影狂奔。摊主连自己的饭碗也不顾了,振臂高呼“长乐郡主”,如信徒追随神明。

    无涯:“我还没给钱……”

    可人潮里,哪里还找得到摊主的踪迹。

    无涯掏了掏口袋,将仅有的几文钱都搁在了摊位上。

    待人潮散去,聂放舟和太白却寻不见了。

    无涯记得自己刚到人间的第一年,时常经历这样的事。

    从十四楼走出去十丈远,便开始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楼里的堂倌小厮年年换新人,他也总分不清人家的脸,从来记不住姓名。

    而人潮,如海水般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潮,将整座秣陵城都填得密不透风的人潮,更是无涯一度无惧的存在。

    他曾经感叹过,凡世泱泱百万人,若人人都能努力奋进、潜心修行,天道怎会不昌?魔界妖兽又怎敢将他们视作蝼蚁?可凡人实在语段,须臾百年光阴,大半人生浑浑噩噩,贪恋一时浮华。子子孙孙,人世百代,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重蹈覆辙。

    而聂放舟听见这番话的时候正在结算十四楼的本月营业额,无所谓地回了一句:“哦,所以呢?”

    “所以凡人应该把握光阴,把这短短的一生活出点样子来。”

    “那要是活不出样子呢?”聂放舟擦了擦银锭子,“杀了他们重新投胎?”

    “那当然不行,怎么说也是条人命啊。”

    聂放舟重复道:“是啊,不管怎么活着,也都是人命。”

    无涯望着街头巷尾的人们,相似的五官和轮廓,却没有一个是自己熟悉的人。

    他莫名想起了聂放舟和他说过的那些似懂非懂的话,突然很想找到他,看见他,对他说一句,自己其实很喜欢人间,人间永远热热闹闹的,为了今天吃什么而烦恼。

    可这人间又太大了,大多数人惊鸿一瞥、匆匆一面,倘若不能遇上一两个相知相熟的人,未免也太寂寞。

    身后有脚步接近,无涯回头的同时,散放着草木清香的枝叶落在了头上。

    聂放舟捧着满怀鸢尾花,蓝紫色的花瓣形大而奇,如同被一团蝴蝶簇拥着。兴许是花瓣掩映,他那张终年苍白的脸上难得显出了几丝好气色,好比一滴颜料在宣纸上晕染开,描摹出他的浓眉与狭长的桃花眼。

    聂放舟说:“刚才有个小姑娘在卖花,怪可怜的。我将她的花都买了下来,她挺高兴的,还送了我一顶柳叶花冠。”

    花冠是柳条编织成的,上头插了不少不知名的小白花。无涯抬手一摸,湿润柔软,想必是今天刚摘下的。

    “我要这个做什么,花里胡哨的。”

    “你今日戴着它,我抵你一年卖身契。”聂放舟上下打量了无涯一番,心情很好似的,抿唇淡笑,“青绿的,很配你。”

    “你……”

    无涯低头看了看自己。他对穿着不挑剔,基本是聂放舟给什么就穿什么,干净就行,今日才发觉,他的衣服以青绿和素色居多,原来并不是巧合。

    聂放舟比无涯高一些,看向他时,浓密而下垂的睫毛总会遮住大半的眼睛。他说:“无涯兄,我这人爱钱,但不喜欢追债。一纸契约这东西,我不信,但我信人心。”

    潮起潮落终有时,方才围观郡主的人们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吆喝声再起,街市重回嘈杂。聂放舟的最后一句落入喧哗里,无涯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聂放舟没接着说下去,他攥住无涯的手腕,朝街角走去道:“太白在那边买梅花糕呢,去看看她吧。”

    他的手苍白而细长,一年四季冰冷无温度,如同在冰窖里跑了一整日似的。无涯过去时常说,他这双手快赶上死人了。

    而在这一刻无涯想到的却是,他的手心温暖干燥,多适合与聂放舟十指紧握。

    ·

    当天傍晚,聂放舟派人前往丞相府询问情况。

    韩延祖很快回口信,家中诸事安康,有劳牵挂。

    聂放舟听闻此言只问了一句:“这是子烈的原话?”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皱了皱眉,却也没再说什么。

    春日乍暖还寒,夜凉风大。众人用完晚膳便各自回了房,毕月提醒诸人今夜恐有雨,睡前记得关好门窗。

    许是受白日见闻影响,无涯今夜辗转安眠,本想开窗透透气,细雨无声,随风吹进了屋里。他眼疾手快地关上窗,桌台上的书册还是淋到了雨。

    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封面,借着月光看清了书上的字,无涯这才想起来,白日里买的话本还没翻开看呢。他横竖也不想睡,干脆点了灯坐在桌边,随手翻了两页话本,权作消遣。

    封面掀开,顶头写着一句诗: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无涯将这诗读了两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跳过去看正文。

    密密麻麻的大段字句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奉春山”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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