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药浴
浴桶里泡着暗红色的药汤,由七七四十九种草药熬制成的药水散发着浓烈的气味,水中的躯体遍布疤痕,几乎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
在蒸腾的热气中,无涯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一豆灯光照亮昏暗的视野,映照出绣着花鸟的屏风。屏风旁,身着绀色长袍的男子坐在灯旁,左手撑着太阳穴,闭目假寐。他的肤色极白,在暖黄色的灯下几乎呈献出透明的状态。未束的长发松散却有致地落在肩上,像一条墨色的河。
无涯不知自己这样看了对方多久,直到那男子感知到这苏醒之人的视线,抬起眼眸望了过来,灰色的眼睛霎时燃起冷光。
此人约莫二十七八的光景,五官生得极为精致,像最上等的雕花白瓷。但又因为身形清癯,脸上的棱角和线条被勾勒得格外清晰明朗,不至于美得太过柔和,也不会因硬朗而显得尖锐,刚柔中和融洽,如赤松覆盖薄雪。
尽管这个人性格顽劣至极、性情飘忽不定,但无涯也不得不摸着良心承认,来到人间的这三年,他从未见过比聂放舟更好看的人。
许是在热水里泡了太久,无涯的头脑有些发糊涂,莫名地想起了自己初见聂放舟的那一日。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沉睡了近半年的无涯从梦魇中苏醒,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身体的每一寸都被绷带缠绕着,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不比一具僵尸好到哪里去。
他活了下来,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救下他的人,自称是十四楼的楼主,姓聂名岸,字放舟。
我行乘日垂,放舟候月圆。
这是无涯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时想到的句子。
记得醒来后,聂放舟这样告诉无涯:“你原先的肉身被三途河撕成了碎片,但魂魄仍然完整。我们将你的魂魄带了回来,又在河边捞了小半个月,找全了你的尸块,勉强拼凑出了个人形,重新融入了魂魄。”
无涯闭上了眼,将聂放舟从视野中抹去。
复生后整整两个月的日子里,无涯和一个死人没什么区别,他的手脚无法动弹,也吃不了任何东西,他每日醒来后便躺在床上,一眨不眨地望着上方,似乎满腹心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日复一日,虚耗着失而复得的人生。
在这些日子里,是聂放舟每日为他换药包扎,将不知由什么熬制成的汤药灌进他的喉咙里,勉强吊着他的一条命。
聂放舟就像个按时点卯的老臣子,每日天刚破晓便来到无涯的房间,为他换药灌汤,开窗通风。做完这一切后,他便捧着一本书坐在书桌旁,一待就是一整天,到了晚上再次再为无涯换一次药,关好窗子后便回房歇息去了。
第二日依旧如是。
聂放舟从未劝过无涯什么,自顾自地吃饭喝水,也不同他说什么话。他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无论是换药还是看书,对他而言似乎没什么区别。
无涯起初对他的出现不屑一顾,只当是一介凡人用来糊弄人的小花招。可日子久了之后,聂放舟仍没有对他进行任何劝说,无涯的戒心渐渐放下,甚至,还对他的到来产生了一丝期待。
每日破晓前,无涯自然睡醒,等待着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等待着聂放舟推开窗户后,涌入耳畔的鸟鸣声。
这种无声的日子在最终在那年的雨季休止。
记得那个清晨,聂放舟为无涯换好药后照常推开了窗户,乌云掩日,飞鸟回巢,灰蒙蒙的天际飘着细碎的雨,他将手伸出窗外,落在手掌上的雨滴愈来愈大。雷声从远处踏云而来,聂放舟预备关上窗户,却被一个声音喊住。
无涯张了张口,被毁坏的嗓音嘶哑低沉,他用这难听的嗓音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别关。”
聂放舟回过头,凉风窜进屋子,他宽大的长袖灌满了湿润的泥土的气息。
“我本想着,你今日若再不开口,我就是用铲子撬,也要撬开你的嘴巴。”他望着满脸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无涯,面色之平静,就好似方才的话并不是句威胁警告。
“我饿了。”无涯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你的馒头闻起来很香。”
聂放舟看着桌上的蒸笼说:“那不是馒头,那是小笼包。”
“你们凡人真奇怪,总是喜欢把食物做得那么复杂。”
“因为我们要活下去。”鬓发被吹得纷乱,聂放舟迎风而立,“还要尽力让自己活得不那么痛苦。”
无涯支着身子坐了起来,“我只是想吃个饭而已。”
聂放舟走到床边,冰凉的手扶住他的肩膀,说:“这屉放凉了,我让厨房蒸一笼新的过来。”
·
哗啦啦。
聂放舟走到了浴桶旁,用手掬起一捧水,不客气地泼了无涯满脸。
“人才刚醒,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无涯一个激灵找回思绪,他抹了把脸,清醒了几分。
刚认识聂放舟那会儿,无涯被对方翩翩公子的外表所迷惑,误以为这是个文人雅士或得道高人,相处久了才意识到,他分明就是个市井无赖。
无涯打小是个不合群的孩子,整日舞刀弄枪,看着很不和善,没人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对待他。但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聂放舟如今是无涯的救命恩人,就算是不讲道理地往人脸上泼水,无涯也只能默默擦干,权当洗脸。
他想站起来去取条毛巾,却被聂放舟一把按了回去。
“别乱动。你和黑熊精那一架伤了元气,魂魄有离体之势。我提醒过你没有?以你现在的状态无法驾驭仙器,你倒好,将我的话当耳旁风,连凭虚锏也敢用。”
“哦。”无涯讷讷地应了一声,一条毛巾飘到了头上,无涯用它擦了擦湿漉漉的脸,逐渐从回忆中缓过神来。
他想起聂放舟说的前一句话,问道:“其实我刚才在想的是,当初你是为什么救我来着?”
聂放舟大言不惭地说:“因为我心地善良、助人为乐,但凡在路边碰见一位乞丐都要接济他一番。”
他试了试水温,眉心微蹙,扭头去了火炉边。
无涯将半湿的毛巾搭在头顶,白眼一翻:“三年了,我如果还相信你真是这种人,算我白痴。”
聂放舟提着刚烧开的水走回来,“这问题你问过很多次,我也回答过很多次了。我救你,是因受天上一位仙君的嘱托,不得不这么做。”
无涯问:“是凌霄殿的那位太子殿下?”
聂放舟不作声。
“又不说话?”无涯瞪眼,“每次问到这里你都不回答,可你不说我也知道,除了他,天下还有谁敢救一个死囚?你分明……嘶!烫!”
聂放舟停止了加热水的动作,他再次试了试水温,似乎不太明白对方在嚎叫什么。
湿润的手指随意在衣袖上擦了擦,他说:“那位殿下让你死你便死,他让你活着,你也会活着吗?”
无涯垂下眼眸,望着涟漪荡漾在浓稠的药汤之上,低声说:“其实,自打我醒来后就一直都在犹豫,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以这副残躯继续活下去。那个时候,你天天看犯人似的看着我,也是怕我突然想不开对吧?可为什么呢,连我都要放弃我自己了,你为什么没有放弃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还想问几遍?”
“你不做不划算的买卖。”隔着朦胧的水汽,无涯看着聂放舟说,“看来他给了你很多的报酬。”
“不算多,但不少。”聂放舟回望他的目光,“所以,你当时是怎么想通了的?”
“饿。”
“什么?”
“因为太饿了。”无涯沉下身子,后脑勺搁在浴桶边缘,上涨的热水几乎摸过他的肩颈,“你每天一日三餐都在我房间里吃,我自打嗅觉恢复后,每天都能闻到小笼包的香味,看得见却吃不到。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如果那时你问我要不要活下去,我会回答不知道。但如果你问我想不想吃小笼包,我一定会点头,告诉你,是的,我很想。”
聂放舟舔了舔唇,刚想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师父!师父你怎么样了!怎么还不出来了?那个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咋咋呼呼又点奶声奶气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太白。
聂放舟朝门口瞥了一眼,凉凉地说:“你女儿也真够贴心的,你在这儿泡了半宿,她就在外头守了半宿。你好福气啊。”
“女儿?”无涯莫名其妙地瞪圆了眼,“开什么玩笑,我生得出一百多岁的女儿?”
“那她是……”聂放舟摸了摸下巴,“童养媳?”
越说越离谱。无涯翻了个白眼,“她是我徒弟。你没听见她在喊我师父吗?”
“你有几个徒弟?”
“就一个。”
聂放舟挑眉,“武功盖世的相里无涯,这么些年笼统只收了一个徒弟,还是个笨头笨脑的小姑娘。你可别跟我说,你是看上她的根骨了。”
无涯意外地没有反驳,他抿嘴沉默了片刻后说:“小白是个苦孩子,以后有机会再同你说吧。”
他扶着浴桶边缘想站起来,双腿却使不上力。他朝对方招了招手,“诶,你扶我一把,脚还是麻的。”
聂放舟伸出手,无涯攀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聂放舟看起来像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贵公子,手臂却意外地结实紧致,极有力量。只是他的手掌太凉,搭在无涯泡过热水的手臂上,刺得对方一个激灵。
无涯眉头微皱,“你是死人吗,手这么凉。”
他只穿了条裤子,裸着上半身。刚从水里站起来时,水珠沿着锁骨滑落至小腹,一路滑过五六条刀疤。长时间浸泡在热水里,他的皮肤透着浸泡后的苍白,而疤痕却愈发红艳触目,就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出来后又缝了进去,
外在的掩饰全部卸去,败絮其外,不见金玉。
门外的敲打声依旧不休,聂放舟将干净的衣服扔给他,挪开了目光,朝噪声的源头走去,“你这徒弟可真够吵的。”
木门被突然地打开,太白来不及收回奋力砸门的动作,险些一头撞进聂放舟的怀里。
她赶忙后退三步,警惕地瞪着这个陌生人,凶巴巴地问:“你怎么在这里?我师父呢?”
“他在换衣服,你确定要看?”太白垫着脚往房里探脑袋,聂放舟肩宽个高,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步,一手抵在门框上,宽大的长袖落下来,完美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太白的人形是个小姑娘,身高只齐到对方的腰,这么一档什么也看不见,只好收回眼光,仰着头质问:“你谁啊?他泡药浴,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还看不出来吗?”聂放舟一脸狐狸般的微笑,“我们是可以一起泡澡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