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华灯初上,人流慢慢增加,烧烤的炊烟缓缓上升,融入空气之中,留下辛香味弥漫道鼻尖。
时韫裕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街边的景象,只有岑颂走路的时候喜欢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看路。
如今他倒是有闲情逸致多看两眼,也许是想到回了锦桉,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不会来京都了。
正因如此,当心血管科的同事约他出来吃饭,他第一次答应了。
记忆也忽然飘到三四年前岑颂拉他去小吃摊的时候,小姑娘第一次表露自己的心意,遭受到拒绝后一张小脸沮丧又不甘。
如今回想起来,倒是他迟钝了。
时韫裕到达约定的大排档点好烤串,本来以为他们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没想到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辛蛮居然还混入其中。
辛蛮一眼就看到了时韫裕面前的牛肉串:“饿死我了,忙了一个下午,我感觉我整个人都是飘的。”
李郊之也瘫在位置上,大快朵颐:“我忙了一整天,屁股都没沾到过凳子。难怪你要辞职,主任这玩意儿简直不是人干的。”
一个同事附和道:“我今天就没看到李主任停下来过。”
辛蛮向他投去怜悯的目光:“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没接受我爸的诱惑。”
时韫裕优雅地拿起一串烤羊肉,吐出四个字:“习惯就好。”
李郊之:“……”
辛蛮缓解了饥饿感,抬头问时韫裕:“你什么时候回锦桉?”
时韫裕:“后天。”
万姝听到之后立马抬起头,李郊之也惊讶道:“这么快。”
时韫裕点点头,这边的事时韫裕基本安排好了,之所以比预期的快,是因为手里的这个项目找到了新的方向。
辛蛮玩笑道:“你回去之后就到你岳父手底下做事了,也让你感受一下咱们的痛苦。”
时韫裕却道:“我不打算继续做医生了。”
辛蛮睁大眼睛:“啊?”
时韫裕解释:“觉得不适合,不想做了。”
李郊之也震惊了一瞬,听他说完,顺着话问道:“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时韫裕回答:“我拿到了一个研究项目,回锦桉之后会组建实验室,完成那个项目的研究。”
李郊之赞同地点点头:“这也不错,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也可以帮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才给你引荐。”
时韫裕接受他的好意:“谢谢。”
“谢什么,咱这顿又不是散伙饭,岑颂妹妹还要回京都的吧?”辛蛮闷了一杯啤酒,揶揄道,“要是她想回,时主任你怎么办?”
时韫裕和岑颂的事在市一院基本上是公开状态了,万姝知道的时候还懊恼了一下,不过细细回想起来种种细节,也觉得并不是无迹可循。
现在辛蛮直白地在大家面前说起这件事,万姝忍不住看向时韫裕,失落感也不由自觉地写在脸上。
一桌子的人四面八方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当事人缓缓扒拉了一下炸淀粉肠,自若道:“她回来我就回来。”
辛蛮听到这个答案不禁哈哈大笑:“我觉得咱时主任有望发展成妻管严。”
李郊之也附和:“我还以为时主任这辈子都和情情爱爱无缘了呢。”
辛蛮拆穿:“时主任就是死不承认,嘴上把人家当妹妹,幸好岑颂妹妹不计较,不然这种好事轮得上他?”
另外一个喝高了的男同事大声道:“岑医生这姑娘也是真单纯啊,这年头还信哥哥妹妹这一套。”
“那可不,想当初我们时主任还拒绝过人家呢。”辛蛮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添油加醋。
漂亮姑娘天生对男人有致命吸引力,更别提私底下谈论的频繁次数。
岑颂来市一院的第一天就出了名,如果不是这姑娘一直回避此类苗头,估计市一院要有一半的男医生上赶着示好。
可他们听到了什么?
这姑娘向时主任表过白?还被拒绝了?
辛蛮替大家鸣不平:“时主任,你这就多多少少有些不识好歹了。”
时韫裕眼看着所有人的视线又落在自己身上,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辛蛮身上:“那个跟在你身后的护士呢?”
辛蛮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晦气,白眼一翻:“她把我给拉黑了,还逼着我道歉。笑话,我可是广大女性同胞的贴心好友,绝对不会让自己沾上一片落叶。”
“我看陈蔓令那姑娘挺不错的啊,虽然脾气冲了点,但女人嘛,有点小脾气是正常的,男人哄一哄就没事了。”李郊之怂恿着辛蛮。
辛蛮瞥他一眼:“你行你上?”
李郊之瞬间变得惊恐,连忙摆摆手:“这!这可使不得啊!”
“······”
吃到一半,时韫裕起身:“我先走了。”
辛蛮一看手表:“这才十点半不到,那么急着回去做什么?”
时韫裕冲一群苦行僧微微一笑:“我家姑娘要睡觉了,我得回去哄她。”
来自单身狗的凝视:“······”
人来人往的咖啡店内,氛围是恰到好处的公事谈论声,偶尔的议论和笑语也不会让人感觉到被打扰。
宋晓雨自推门而入起,一颗心始终提在嗓子眼处。
直到看见窗边光影下的侧脸,才小心翼翼地坐到对面,礼貌喊道:“时主任。”
时韫裕不纠正她的称呼,开门见山道:“明天我就回锦桉了,资料我拷贝了一份,现在给你,实验室的钥匙也给你一份。”
他一边说一边把u盘和钥匙给她。
宋晓雨瞥了一眼对面的人,一时间有些怔然。
事情的演变和前几年一摸一样,前几日她再次因为和主任工作理念不合而一气之下辞职。
但不一样的是,如果说前几年的她还是意气用事的初生牛犊,仅仅凭鲜明的个性就可以把一份人人艳羡的工作抛之脑后,那么这一次的离职原因,宋晓雨认为自己完全不能接受。
那名血型特殊的小孩,那场上天眷顾的换心手术,并不是巧合。
她向手术的操刀医生,也就是他们心胸外科的主任医师,迫切地寻求后者的说法。
得到的只是一盆冷水。
人为利益,常有不得已之处。
这是避而不谈的主任告诉她的实情。
其实宋晓雨想过重新将简历投到市一院,但是她得知时韫裕早已离职。
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选择去京都大学的医学院当一名小小的助教,父母得知也没有过多阻拦她。
宋晓雨有多年临床经验,运气好点的话,用不了多年就能升为讲师,再多刻苦钻研几年,当个副教授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相比于她风风火火的性子,父母更倾向于她抽身鱼龙混杂的职场生活,有个铁饭碗埋头做科研。
宋晓雨觉得,她确实是幸运的。
前几日,时韫裕联系到了她,内容是关于一个利用胚胎细胞定向分化实现器官克隆的项目。
冷战多年的老师突然找上她,宋晓雨有些受宠若惊,不过看到时韫裕手里的项目后,她却皱起了眉:“时主任,你做这个项目是有什么基础或者保障?”
因为这个项目其实在医学界早就提出过,但是始终没有成功,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无法模拟胚胎细胞到生命个体的过程,时韫裕不可能无缘无故提出这个项目。
时韫裕不言,把提前准备好的资料递给她。
宋晓雨翻开第一页,看到上面的标题,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她不敢置信:“这些实验数据怎么得来的?你……”
后面的话她没说得出口,她的第一反应是做这个实验的人会走上怎样的路。
时韫裕知道她的意思,淡淡道:“这些实验不是我做的,做它的人已经死了,我只是接受了他的是实验数据,而我不想继续他的原有方向。”
宋晓雨一愣:“为什么找我?”
时韫裕答非所问:“你可以随时叫停这项实验。”
很久之前,宋晓雨就知道时韫裕异于普通医生的一面。
不过她在市十三院浸润多年,对这些虽说不上完全免疫,但不至于还像当初那样一惊一乍。
而且,时韫裕修改后的项目已经抹去了许多争议的部分,留下的大多是好的方向。
悬崖勒马,也得差好几步呢。
宋晓雨接过时韫裕递来的u盘和钥匙,轻轻晃了晃,发出“叮叮”的轻响。
这就算是完成了见面的目的,宋晓雨看了一眼时间,站起身准备走,不过随即转过头问他:“岑颂也回锦桉了?”
时韫裕点头。
宋晓雨再问:“那你什么时候回京都?”
时韫裕:“看她身体情况。”
宋晓雨点点头,随即玩笑一般道:“老师,还可以这样叫你吧?祝你们百年好合啦。”
时韫裕难得缓下神色,说了句“谢谢”。
宋晓雨笑了笑,转身离开。
桌上的咖啡早已冷却,时韫裕也如释重担地呼出一口气,一瞬间觉得恍惚。
一切已成定局,他在这个项目失败之前,再也无法反悔了。
其实,他从拿到江锐宏的资料开始,大脑完全处于紧绷的状态。
他还能想起看到这份资料时,他的神经、他的心跳又多亢奋,他那时不禁在想,江锐宏已经完成了一半了,只要沿着他的路,这项技术有朝一日就可以成功,江锐宏所描述的新时代终将会到来。
那条路的尽头是他无法言喻的疯狂和扭曲。
好在,大概某个瞬间,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累所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梦见外婆家的院子。
岑颂在一旁写课下作业,一边写一边抱怨作业太难了,于是抬起头问他:“我听时奶奶说你在做科研,做科研是不是比做作业有趣得多?”
时韫裕听到小姑娘单纯的发问,笑着回答:“嗯,不过比作业难多了。”
岑颂抬起头:“难在哪里?”
时韫裕回答:“因为不知道研究出来的成果会不会给人类带来益处。”
岑颂不解:“给人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外婆这时候从屋子里出来,轻轻拍了一下岑颂的脑袋:“你以为人是小白鼠啊——科技永远不可以触犯人的尊严,不可以漠视人的生命。”
······
衬衫与卫衣被规整地叠进行李箱,房间里的床单和被褥也被收进归纳盒中,地板是打扫过的光洁,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时甚至看不到一粒跳动的灰尘。
时韫裕看向衣柜,清一色的黑白灰色系,混入其中的驼色围巾也是某个小姑娘强硬塞进来的。
他想到生活里的某些琐碎,眉眼瞬间柔和下来。
融入生活的一环时并未发觉,直到他又恢复一个人的生活,疲惫又麻木地陷入自己的某种构想之中,他才感觉到烟火气带来的愉悦。
独在异乡时,对孑然的现状深以为然。
可遥遥回想起海风吹过的生活,老太太悠然地躺在摇椅上,小姑娘悄悄地摘下一朵茶花,仅仅看着眼前的一幕,就会有一种恍然的幸福。
手在围巾上停留片刻,一枚胸针突兀地别在上面。
时韫裕呼吸一顿,立即将围巾取出来,镶嵌其上的白山茶胸针也一览无余地展现在面前。
记忆好像又回到三年前的那个下午,收拾老人家的遗物时,他自嘲地笑道:“我拿着也怪心虚的。”
小姑娘弯了眉眼,笑得俏生生的:“那我就先替你保管着。”
他喉咙发紧,手指兀自摩挲着这枚胸针。
洁白的、灿烂的、栩栩如生的一朵白山茶。
“······”
他把胸针攥入手心,释然一笑。
所有一切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想,他有答案了。
老城区的街道中,簇簇白山茶点缀在其中,原先老旧的宅子也焕然一新,枝叶被修剪得翠绿而平整,像是一个久有人居的小家。
与记忆里的景象似乎重合,但又有些地方不一样。
岑颂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望眼欲穿。
“时学长说就是这里,我先走了。”送她过来的岑胤低头看着手机,然后提醒道,“你先在这等着,别摔着了。”
岑颂问他:“你去哪?”
“我去接程渡舟,你等到了就给我发个消息。”岑胤一边甩着车钥匙一边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岑颂容易出汗,特别是容易在这个季节捂出汗。
她焦急地侧目,好像在这个时刻,多等一秒都是期盼。
和时韫裕分开的时间并不久,但每次夜里凝视着医院的天花板时,总是感慨时间难熬。
然后第二天掰着手指算日子,他就要回来了。
再快一点吧,她想看见他。
“久等了。”身后,清冷温柔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随后一双强而有力的大章稳妥地环过她的臂膀。
岑颂返头,看到了眼前人。
鼻子微微泛起酸意。
来者手捧一束白花,将纯色的心意递到挚爱的姑娘面前。
笑容如暖阳春风,一切仿佛都只停在那个暖洋洋的午后。
春意盎然,万物可爱。